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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同志小说《时间灰度》

作者:贵州同志-访问量:-发表时间:2014/8/13

 

  记忆是身体的钻石。我明白对于身体,我有一种偏执的迷恋。爱上一个人,我变得如此脆弱。夜深之时,内心恐惧似一张铺张开来的网竭力寻找并狠狠抓住身体的脆弱点,它的速度是我无法反应过来的。我记得曾经读过一本书,把它捧在手心的厚实感让我觉得那么安全。我感觉到世界在我的周围,它没有离开,我也未身处另一个世界。我能够从记忆里闻到那本书的气味,特别好闻,很熟悉。那个冗长的故事,我反复读过许多遍,从不厌倦。我清楚地记着,那一次,应该是第七遍读这本书,每个字从我眼下走过,就连那些标点符号我都不肯放过,我怕我会失去对它更深度地理解。读那本书的无数个夜晚,我会不经意间流泪,当我停下阅读的时候,发现那液体已经变凉,就像是抬头看夜月的光,皎洁明亮,可是那么冰凉。有那么一瞬间,我笑了起来,实实在在地是一番自嘲。我也畅然,因为每次流泪的原因是每个字犹如一种尖锐的东西,是细小的针,冰冷的小刀或者是透明破碎的玻璃片,滑过我的肌肤,刺入血肉,渗入经脉,直达心最脆的地方。

  我知道这种痛。我把那本书扔到床下,一个人蜷缩在床上,用单薄的被子盖住受伤的躯壳,等待梦的到来。然后意识进入昏沉的时刻,使出全身的力气钻入记忆的罅隙里,一遍一遍过滤一个个熟悉但又疼痛的场景,就好像我反复读那本书一样。

  他离开的那段时间,我的梦没有了漂亮的颜色,而是永远的黑白交错,仿佛是在自拍一部意识流的微电影,太真实了。在耳畔常常出现幻听,是他的声音,绵长,温柔,又让我心碎和痛苦,他说:“我爱你,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因为我们爱彼此,所以奋不顾身将两个世界融合成为一个,我在你的世界里,你在我的梦境里。”多么甜蜜的语言,我肯定是吞了太多的蜜。我认识他是在十七岁,四年里,我们有过争吵,也打过架,他总是让着我,我吼叫,到后来无力的哭泣,使出浑身解数打他的胸膛,很结实。他妥协了,用一种温柔的暴力紧紧抱住我,我脸上的泪水像是一塌糊涂的妆容,心里却沉淀下来,那份恐惧他离开的心情随着他的妥协平静下来。

  四年,一个数字游戏以及关于时间的笑话。他说,我们从未爱过,就算爱了,也只是瞬间。事实上,我们憎恨彼此,我从你的世界逃脱,你从我的世界逃离,你说像不像一场大逃荒?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他穿上一件新的淡绿色衬衣,头也不回,继续说,我们在一起四年,互相折磨,总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猎取对方身上的爱,牢牢吞噬身体的欲望,疯狂地享受做◇爱的乐趣,那种升华的感觉,像是在飞。事后,便是睡眠里极其难忍的虚空,好像永远也填不满那个空空的身体容器。

  我恨透了自己的脆弱,以为四年是一根膨胀且越来越坚硬的柱子,可以好好抱住,却不知道看透时间,里面是空心的。我不断流泪,看着他,他背对着我,一副冷漠的高傲。

  我抽噎着回复他,我从未背弃我们之间的信条,关于爱的忠贞。我们的爱跨越伦理,违背自然,同性的爱本来就是要经受无尽的磨难,你说,四年来,有多少天我是离开你的。当我爱上一个人,我就变得很脆弱。这你是知道的。

  我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他侧身看着落地窗外的阳光,嘴角轻蔑地一笑,我的弱点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随时都可以被摧毁。他转过身来,我从他迷人的眼里看到满满的爱欲,他只喜欢原始的性行为,而对于感情的植入,太过奢侈。后来他没有再说什么刺痛我的话,而是用一种极为暴力的行为肆意割裂我的灵魂。他解开系好的领带,我怕的想逃出书房——我的脆弱被他揉碎,他抓住我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往后用力一拽,我滑到在地板上,手脚相当痛,有些麻木。他解开扣子,脱去衬衣,露出硬实的胸膛,下身的裤子也被解开,他整个人是扑上来的,我被压着,明显感觉到肉◇体的重量。我极其讨厌,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无力抵抗,这从来都是他的方式,如此决绝。他进入我,我痛的叫喊,他咬我吻我,我不停地流泪,身体开始排斥他的攻击。我知道,就算是抛弃我,他也要最后侮辱我一次,这样他才是王者,高高在上。我承认他姣好的面容,英气逼人,他强健的体魄摄人心魂。但是,从他对我做出这样令我极为恶心的行为开始,他的一切外在与内在的美好都已变成罪恶之花,仿佛是肮脏的食物,腐烂的尸体……那些黑暗的事物是对他最好的诠释。

  被他伤透,也被时间迷惑。伤害了,欺骗了。我只怪我自己,在七年的时间里,一直深度睡眠,从未醒来。

  我像个病人,对一些事物特别敏感。有时候,我和他的一些行为看起来让我觉得可笑,我倒像个一直生病的人。可能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所以总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么小的空间,我封闭自己颓败的心,就算那样单调乏味,我也当做一种无上的享受。可是,身体的反应仿佛是一个叛逆者不断地反抗,大脑意识也压制不住这份抵抗。我会脱去衣服,到浴室用热水冲洗身体,让它感觉到某种热度,接着冷静下来,看清这个周遭其实依旧是一片静谧。慢慢擦干湿润的身体,我穿上单薄的外衣,这长袍是我自己做的,我买来柔滑的丝绸,在房间里的小桌子上剪裁,然后坐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一针一线,细密地缝着,仿佛是在缝着身体的每一处柔软。阳光柔和,那天缝完这件长袍已经是夕阳西沉,橘红色的光近乎饱和,几近悲凉。

  我走进客厅,翻看日历,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不禁一声淡淡的叹息声。我决定和父母说出自己的事。我是一名同性恋,我爱同性胜于异性。同性带给我一些身体的情绪和反应,而异性只是我一般的朋友罢了。多么模糊的表达,我倒了一杯水,笑了。

  刚上完本学期的最后一课,我便背着书包和水壶赶往图书馆复习。临近的日子让我有些发慌,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必须淡定。那个场景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最后都是以我的突然醒来而消散,始终没有结局。我的心极为难受。路上,我碰见了他,一个很少有人经过的丛林,我为了节省时间常常从此地走过。今日,竟然和他相遇。我装作没有看见直径走过去,他离我不是太远,可是我清楚的听见他的呻◇吟,和另一个男生。他,已经不存在我的世界,和我无关。那些声音只是对我尊严的嘲讽和挑衅而已,不必在意。当我快要走出这里的时候,一股强劲的力量把我的水壶夺下,我回头惊诧地看着,是他,依旧是那一副高傲的模样。他冷冷地又带些挑衅的口气说,怎么了?装作不认识?原来,四年也就是时间游戏而已啊。

  他又轻蔑地一笑,然后把我推到一棵树边,我绝不坐以待毙,反抗着,说,可不可以别这么幼稚。他听到这句话表现出好笑的样子,说,幼稚?!你说我?

  他狠狠地摁住我的肩,我失去了力量,他强吻我,一副让我鄙夷的行为。我受够了!我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他疼得放开我,我迅速逃离这个魔鬼丛林,令人百般恐惧。

  那天,我没有去图书馆,而是跑回了出租屋里。一个人在门背后哭,漆黑的空间让我尤为安静。我抽噎着,打电话给商店老板,说我要准备期末考试,不再到店里帮忙了。然后我挂掉手机,看到客厅的窗外华灯初上。后来我做了鸡蛋泡面,拿出书在客厅静静地复习。我想我的病更加严重了。

  考完试那天,我去食堂吃午饭,坐在角落,手触碰暖气,很舒服。初橙端着饭过来问我可以一起吃饭吗?我点点头,有些傻傻地看着他。和他的交集是在联欢会上,与他接触,和他相拥在暗色的环境里,那是误会。我道歉,他笑着离开。他是德语系的男生,今年又拿了奖学金,老师们都称赞他。当然,他长得英俊,看他的头发,应该是几天前剪的新发型,和他相比,初橙更胜一筹,我不否认。初橙的周围总是男女生包围,除了学习上很乐意帮助别人,在课余时间也很平易近人。他的优点很多,我想我说不完。每次遇见会打招呼,在图书馆会坐在一起学习,出来会一起聊天。是淡淡的感觉。

  诶,熙,你今天回去还是明天?初橙问。

  我吃了口菜回答,今晚的车。

  我送你吧。他对我笑。

  我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就这样决定了,到时候我来你住的地方找你。他开心地吃着饭。我却是百感交集。

  夜幕渐渐沉下来,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外边的世界是凛冽的风,漫天纷飞的雪。我忽然颤抖了一下,手机从手中滑落。当我屈身触碰到这个电子设备时,竟有些冰冷,没有生命。恰好门铃响了,我起身去开门。是初橙,他笑着,那么迷人。

  你来了,要不要喝口水。我的目光转移到他手上的一袋东西。

  初橙把袋子递给我说,给你,在路上可以吃。

  我回赠以笑,心里满是感激。我赶忙为他倒水。他走进客厅,过了一会儿说:你的照片很干净啊,简洁的着装,清秀的面容,干净的头发,要不给我吧。他拿着相框对我说。我端着水,递给他说,嗯。

  我们在这个房间的时间差不多一个小时,聊了很多,最终落在了就业和婚姻问题上。他说他应该会去德国工作,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个恋人,一直相爱下去。他憧憬着遥远的未来,而我却难以启齿,忽然我就开口说了我自己都为之震惊并觉得匪夷所思的话——初橙,希望你可以有这样的生活。可是,可是我却看到自己灰暗的未来,不是指工作,而是婚姻。我爱上了同性,是不是很失败?可是,我改变不了。几个月前和我最好的男朋友分手,四年的感情付之一炬,我都为自己感到好笑。原来,分手是可以让一个人痛的,无关性别。

  我又哭了,熟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腿上。我能够想到初橙吃惊的表情。但是说出来我觉得一切都静下来了,我的心可以不用那么浮躁和难受。

  一张纸巾进入我的视线,初橙安静地说,别哭了。然后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边的夜景。那种景色我已看过多少个日日夜夜,总是特别敏感,这座城市被物质,欲望填充着,高楼大厦在夜里都显得那么寂寞。我有时会苦笑,这般静寂的时光却是我难受与不安的来源。对不起,你可以不用送我。我道歉。

  今天我陪你去火车站,就我们两个人。初橙回头和我的视线相撞,淡淡的笑容宛如一种倍感温暖的液体流入我的身体。我点头表达谢意。

  时间到了。我和他出门,在我眼里,这个房子最后的图像是那扇落地窗,仿佛那就是我,冰冷,忧愁,还那么脆弱。于是,我关上门,和它道别,再见……

  在离公交车还有一段路的时候,路灯下,我看到他也在车站。于是,我放慢脚步,看着他在夜晚里的身影。突然难过起来,为什么凡尘之中难说清楚的是情爱,四年的光阴都无法来诠释,它犹如一个冗长的隧道,啃噬螺旋般的记忆轴,而它分支上的花却因为没有了养料渐渐枯萎。鼻子一酸,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哎,太年轻。

  快点,车要开了。初橙对我说。

  我点头加快脚步,投了硬币,便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初橙在我旁边。他就一直在门口站着,彻底沉默。我透过雾气盖住的玻璃窗,看外边的夜色,隐隐约约。一会儿红色的,一会儿黄色的,不断交换渐变。我的额头靠在寒冷的玻璃上,昏昏欲睡。后来,我也不知道,在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居然靠在左边,一个很舒服的位置。我抬头,忽然意识到是初橙的肩膀,可是他将我的头轻轻地按回肩膀上,对我说:多休息一下吧,等会儿在火车上也很难入睡。而此时,我乖乖地听着,却看见他站在门口,一直无视我的存在。我平静下来,觉得这样也好。

  四十分钟后,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初橙帮我拿着行李箱下车。我很感激,也看了一下他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祝福:新年快乐。快到入口处,我不停地说谢谢,初橙却露出笑容说,车上注意安全,把笔记本看好,还有钱包,上火车把箱子放好,知道吗?

  我点头“嗯”了一声,心里满是欣喜。初橙真的很好,我也祝福他。

  脸上感觉到有点点冰凉的东西,抬头发现是雪,离别时刻也如此的美好。生活,有时平淡如水,所谓华丽璀璨也不过是短暂的浪漫,铭记于心的也只是简单的相伴而已。

  再见。我挥挥手,准备转身就走。初橙拉住我,把我拽回来,我特别的惊讶,睁大眼睛看着他的面容。那时,我以为只是一场虚华的梦境。他抱紧我,唇紧紧贴在我的唇上。他闭上眼的样子像个安睡的婴儿,我被他吸引了。十几秒而已,漫长如三秋。

  我爱你。他又撩开我的刘海,在我额头吻了一下,那么柔软的唇印……

  近四十个小时的路程,下车时,我拉着箱子找厕所,头晕并且反胃。大脑有些混沌,他在汽车站的背影,在候车室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初橙在车站外留下的吻……许许多多的不可思议让我愈加难受。出来后,我买了地铁票去另一个车站改签。半个小时,我不断地想象着和父母说出自己的事的场景,他们的表情,心情,尊严等等,邻居,亲戚的想法。多希望有一道关闭记忆的缝隙,我会用最虔诚的方式将它填补,以血灌注也在所不惜。可惜,没有。我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然后从驾驶室里窗户看到那个远去的轨道以及深邃的洞,唯独灯光还存在。

  一场最终的审判在等待着我。而我必须做出决定。那些彻夜未眠的日子终于可以让我停下来。就算被别人唾弃或者辱骂,而自己决不可以毁灭自己。听到到站的提醒后,我拉着行李出门,突然心一沉,无限地难过,心开始冰凉起来,冷得我觉得前方是坟冢,走向死亡就是最后的结果。幻觉,反复上演的幻象。乘电梯,排队,改签,一切都很顺利,检查,进入候车室。熙熙攘攘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感觉像是无数的谩骂和鄙夷。我的病越来越重,真希望此刻在医院,寻求医生给我吸一口氧气,比起高原反应,这种感觉更加难忍。以前回家,时间很短。此刻,我极力想让时间轴拉长再拉长,最好看不到尽头。

  坐在动车内,我快速翻找那本《心经》,我不是宗教信仰者,但是这是唯一能让我安静下来的是只有这本书。它不是那本让我感觉情感波动和记忆翻涌的书,可是足以让我平静下来,就现在……五蕴皆空……

  坐着公交车回家,有些亲切感,还有沿途的风景,曾经的乡土气息都在不断现代化,当初的小孩子都已经上了大学。

  当我站在门口的时候,爸爸开门,面带笑颜,那句“回来了”明显带着很多的喜悦。我的心被钝器伤了,露出僵硬的笑容说,我想你们了。端在胸口的心还是碎了,我把即将涌出来的泪水吞回肚子。这些情感必须隐藏起来。若是坚定不了,如决堤洪流,那么最终会导致的是父亲一连串的疑问和不安。

  收拾完行李,疲乏感在全身浮游,眼袋沉重。只能坚持。在浴室里,用烫热的水清洗身体,我感觉到脸颊也很烫。半个小时后,我穿着睡衣,在迷糊中寻找自己的房间。躲进厚实的被窝里,我进入深沉的梦境。仿佛踏步往最深最暗的目的地盘旋而下。轻盈却心生惶恐。

  这个不真实的梦拖着我疲惫的身躯,不断拷问自己。自己到底该如何抉择。有时,整个梦境会断开,可是连绵,好像连接彼此的是一条细长断不了的血丝,恐惧万分。我,站立在某个点,不敢挪动半步。然后,头一沉,又倒入另一个梦境,往复循环,从未间断。那股热犹如烧灼身体,愈来愈热,滚烫滚烫。我翻身,昏沉的大脑,微微睁眼看自己的房间,一片漆黑。又进入梦境。

  被吵醒的是一通电话,我伸手去拿,高温和冰冷的手机触碰,顿时像是处在被惊醒的状态。是沐的号码。我接了电话,是他喘息的声音,他说他在外面,我说我已经到家,刚刚在休息。之后是他关心的话,从未有过的感动,一瞬间,我把头埋进被窝里,轻轻的一句“谢谢”。挂了电话,我痛哭。第一次被关心。他从心里理解我的难过。

  眼泪浸湿我的记忆。在暖气包裹的棉被里,关于沐的影像在被一层一层剥开,那些简单的画面是我差不多遗忘的。他与我,也只不过是一些短暂的接触。却在内心有同样的东西占据着。

  后来,被父亲叫醒。我钻出被窝,回答一声,爸,开饭了吗?

  他点头,有些驼背,走出房间。

  妈妈也早已洗漱好,准备吃晚饭,然后去上夜班。三个人坐在一起,电视里广告接连不停。我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爸,妈,我想和你们说……心里极具恐慌。他们俩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我,表示我继续说。我喝了汤。我不会结婚。脱口而出。

  那你想干什么?父亲问了一句,你不想结婚,为什么?

  我喜欢男的。对女的只是朋友间的关系,没有到爱情的地步。我的声音在发抖,我感觉到了。

  呵呵,以后会好的。母亲说。

  不是,很强烈。我肯定地说。

  父亲停下来,看着我,声音有些高,问,你说什么?

  他的这句话像是有意让我清醒自己刚才说的话。而我憋在心里难受,才说了出来。我刚要开口,父亲把手里的碗扔了过来,力气特别大,正中我的脑门。终究要来的时刻,我已做好准备,接受这样的方式。父亲在那边咆哮,出口便是粗话。我听惯了。母亲把我拉进房间,看着我。眼泪筑就的泪墙也在某种难忍的痛中决堤。我哭出声来。母亲过来抱住我也一起哭。那么伤心。声音都变得如玻璃般脆弱。

  房间外的叫喊还在继续。我听到敲门的声音,父亲没有去开。而是一直用脏话一声声骂我。难听至极。我紧抱着母亲,是停不下来的歉意。她已四十多了,工作辛劳,而我却如此失败。可能因为“孝”字捆绑了一切,埋葬了人的观念。我胡思乱想。

  我不记得父亲那样吵闹有多久。我只记得满脸泪水的我跑出去跪在他的面前。他也没有留情,一个耳光落在我的左脸。我觉得是种解脱。母亲站在房门口看着,噙着泪水,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发狂的父亲。他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在我的身上。而我以一种让他在邻里亲戚之间丢尽脸面的方式折磨他。这是思想的束缚。我无能为力。若按照父母的方式走完一生,我想我对不起那个不知情的女生。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想不到这样的场面超出我的预期。

  后来,父亲累了,母亲陪他走进另一个房间休息。

  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倒头沉睡。

  就是这样。一切总是按部就班。他们,老了。他们,累了。他们,需要一个孩子撑起来的遮蔽处。他们所需求的就是孩子幸福,领着自己的孙子(女)在公园散步。他们不希望被邻居亲戚说闲话。他们,也是要面子的。而我却只考虑自己,显得有些自私。但是,我也想和他们做一次交流,诉说我心里积存的压力和苦痛。我们需要相互理解。顺应任何一方仿佛是自私的表现,可是在交流中,看清各自内心,达到平衡不也很好。到后来,我显得那么乐观,却不知事情也许很复杂。

  第二天,我躲在房间里。母亲敲门我没有应声。父亲在外面提高嗓门说,在外面混着变样了,神经病犯了。最亲的人用粗劣的话语对自己的孩子相冲。我哭了,躲在被窝里哭了。我不断努力着,真的。我发短信给初橙,未回复。我想我是病了,我看着世界,内心都是满满的悲观。

  每一天都是煎熬。作息反反复复。疏离感。我发现了,和父母的距离开始拉长。其实我希望远游未还,可时间让你们老去。脑子里复杂的想法侵袭。二十多天的冷静。晚上,我陪父母出门散步。冬日的夜晚是寒冷了些,但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是温暖的。

  暖黄色的路灯下面是是我们三个人的影子,聚在一起。

  小熙,以后你怎么办?父亲一声叹息。

  我……

  我和你爸爸想了许久,说了许多话。母亲看着我。我紧紧拉着她的手,粗糙的肤质,她是老了。

  我不会离开你们的。陷入沉默。

  偶尔有汽车或者摩托车路过,发出长长的声音,我们三个会看着,一直走到桥头。

  别人会说闲话,我们也要面子。父亲看着前方,没有说完话。

  对不起。我道歉。

  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可是,你是我们的孩子,是血肉。

  嗯。我点头,你们多年的努力,攒钱,生活,其实想让我娶妻生子,这样便是完满。可是我却不如你们所愿。

  既然改变不了,就继续生活,依旧是开心的。母亲说。她耳鬓有些青丝,父亲也有。我点头看着他们俩。

  再走走。父亲说。

  其实还可以说很多,说到时间尽头。但我们三人已明白。应该是达到平衡的状态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和父母平静度过。鲜艳的时光像是多了层灰色覆盖物。是我看清了更多的东西。

  初橙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我陪母亲在买菜。他说可不可以去他家住些日子。我有些迟疑。毕竟,我们还是有些距离。初橙的父母在国外,寒假里,他出国了十几天便回来。偌大的房子像个空壳一样,冷清,让人心慌。我和母亲说了这事。她同意我去武汉。路上,她拿着钱包走在我的身边,我拿着沉甸甸的菜。我舍不得让她多拿些东西,因为她老了。

  晚餐吃得很平静。我习惯了。如果一个人还不习惯平静的氛围,那么他还需要外边的世界的冲击,直到他回归平静。第二天,我买了硬座前往武汉。火车上,我给初橙发了短信,给了他到达的时间。然后便坐在那里。从小,我就不是一个特别活跃的人,只会在熟悉的人面前展示自身的开朗和幽默。那些陌生的场合我总以笑待人。越长大我越变得沉默,于周围的人,甚至是父母。就算再大的不愉快或者火气,我都会坐下来,抑或保持平静,然后和他人交流,慢慢地,心中的火便熄灭。我想这是我的心境。

  走进初橙的家。是满身的寒意。父母常年不在国内,这房子是冷清。初橙回到家便脱了外套裹了毛绒毯子。我对他笑笑。

  晚上出去吃,熙,你先回房间休息吧。初橙说。然后他翻开书。

  初橙,我睡哪一间?我问,又环顾四周。

  你自己选。他起身说,我去书房,到时候我叫你。

  他是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寂静。只有我和他说话时,房子里才会有声音。我上楼,长长的走廊,空空的,尽头仿佛是终点。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一间有灰色的门的房间。打开,里面是整齐的摆设,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床和床单被褥。我以为自己走进了某家宾馆。刹那有种进入白色的荒凉世界一样。我去洗了澡,烫热的水从身上流下来,困顿的细胞微微张开,抖擞一下。我床上睡衣,迷迷糊糊地爬向床,昏沉睡去。

  转入虚幻的罅隙里,再次复习曾经的难过。那时候,我和他相处很融洽。形影不离。寒冬某日,我和他在逛街。看到大杯的冰淇淋就觉得眼馋,我看看他,他什么也没说,过去买了一大杯缤纷水果冰淇淋。天气冷的要命,我的手都冻僵了。但是,那么开心。炎夏时分,我们坐在屋檐下吃西瓜。向草丛吐黑色的瓜籽。我没有他吐得远,他嘲笑我,摸摸我的头发。最淡的两件事却在分别以后那么深刻。说是不再有任何瓜葛,转入深处却依然记得曾经的时间对于自己,真是深刻并铭记。

  熙,小熙。

  好像一个冗长的回声。灰色的时间里,有光穿梭进来。我睁眼,是他——初橙,清晰的影像。

  你?他看我的样子让我想问他,我?怎么了?有些疑惑。

  他用稍冷的手触碰我的眼角,擦干泪水。怎么哭了?

  我有些震惊!哦,失礼了。我低头道歉。又抬头看窗外,天已黑,只在窗户里看到我和初橙的样子。下颚被他的手碰到,慢慢转过去,与他对视。他没有说什么便吻我。我往后退,他前进,身体靠在了床头板上,有些冰凉。他贴住我,没有放开。原来,我想说什么来着,忘记了。与他相拥,接吻。

  初橙订了外卖,我和他坐在客厅吃饭。我把曾经的自己,过去发生的事讲给他听,藏住痛的东西,自己承受,真的是好的吗?我的选择是诉说。这样可以不再痛得激烈。一度以为自己病了。

  我可以喜欢你么?初橙问。

  我没有吃到嘴边的饭,停了下来,看着初橙:你周围那么多的人。

  没有我喜欢的,他们还有她们只是羡慕,只是崇拜。从小到大,我习惯了。初橙说。

  我……还未开口。

  还有你会和我说你自己的心事,我感受到了那种诚恳,你的态度是真切的。没有虚伪。这成长的路很远,也很累。初橙给我盛汤。

  谢谢。我接过小碗,喝了汤,热腾腾的,喜欢清淡的味道。

  小熙,我,我可以喜欢你么?再一次问。

  我点头。我想快速遗忘当初的痛觉。

  初橙微笑,这样的笑,我第一次看到,是真的在笑。我为他夹菜,对他说,初橙,以后请不要把悲伤孤单留给自己,分给我一点,哪怕一点点也好,这样,你会会快乐些,不那么难过,难过到只有自己可以治愈自己,那些伤疤却从未好过。

  他点头。

  饭毕。我和他在花园里散步。半个小时回家。相依在他的床上,颜色和空间是单调了些,起码不会让人觉得寂寥。还有彼此依偎的身体相互取暖。初橙说,这是他最好的时光。灯毕,入睡。

  后来的日子,我和初橙回了学校。灰色的季节已过去。我选择奔向灿烂的明天。这一学期,我和初橙开始各种证书的考级。我曾考过TCF,打算在今年试试TEF。法语专四虽然已经通过,但是成绩不是很高。初橙过了德语专四,做过德语的翻译,今年的目标他决定复习专八,并且考德福。每个人都有自己未来的路,而我和初橙选择在外语这方面努力。当然,去德国也是初橙的梦想。我也明白成功来自于付出,而为付出想成功,那只是异想天开。

  小熙,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行吧。你呢?

  哦,我也可以。

  Bon courage!

  Tempo!

  相视而笑。

  走过林荫小道。周围的男女生都会看一眼初橙,知道他的人在这个学校超过五分之四。他也是外院这一届的顶梁柱。我和他走向图书馆。春夏之交的风那么暖。路边的花,开得鲜艳,草长得绿。篮球场男生打篮球,网球场男女双打,足球场,绿茵茵的一片,传来喝彩声……生命的季节,一切都舒展开来了。

  初夏时节。夜空,星星。我和初橙坐在出租房的阳台。两个人吃着西瓜。这么舒适。看着他脸上和额头的伤。我有些难过。是在晚上七点,我和初橙卖完西瓜,路上碰见了他。他变了,嘴上叼了烟,周围两三个男女朋友。本来擦肩而过,也就不再想。他身上的酒精味特别浓。看到我,酒意正浓的他拉住我的手,我挣脱开,他便扇了我一耳光。嘴里尽是侮辱性的脏话。他身边的朋友劝阻却执意要我跟他走。初橙忍不住上前揍了他。寡不敌众,我被推翻在地。混乱,是当时能想到的词。最后留下蜷缩的初橙,他擦擦嘴角的血,慢慢起来,过来拉我,我抱住他,很紧很紧。眼泪不止。我一度骂自己说自己伤害了他,本来他可以更快乐。而他那句,和你经历一切,我最快乐,因为只要和你在一起。

  到家,我找出医疗箱,用酒精给他消毒,清理伤口,把创可贴贴在他的额角。他硬要给我清洗伤口,我拒绝,让他去厨房切西瓜。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清理伤口。然后我和初橙坐在阳台吃西瓜。

  今天的西瓜很甜。他说,大口大口吃。都忘记擦嘴了。

  我笑他此时的样子,说:你很可爱。

  呵呵。

  今天,对不起。

  你每天都在和人道歉么?再怎么糟糕的日子,还是要吃西瓜的。说完,他又拿了西瓜吃。

  嗯,我看着他,坚定地回答。夏夜舒爽的风吹过阳台。我和初橙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

  诶,好像没有西瓜了。他说。

  我这块你……还未说出口的话。

  他坏笑着说:这里还有一块。我看着他疑惑。他亲过来。我笑了。搂住他的脖子。

  留一段最好的剪影给自己。未来的路还是要继续走,不知还有多少荆棘,但是,初橙说:再怎么糟糕的日子,还是要吃西瓜的。对,时间,就算你是灰色,我依然要奔向你,为你着色,五彩缤纷,如星光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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