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同志

耽美同志小说《夏已过站》(九)

作者:贵州同志-访问量:-发表时间:2014/8/15

(二十五)

  早上,我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向病房。房门上镶嵌的玻璃窗腌在长年累月的污渍里,你永远不要指望目光能够穿透它。我弯下腰,拣起横放在门口的一束花,在我重新站直的过程中,露水仿佛马戏团的小丑在花瓣上跳来跳去,我不知道这是谁送的花,也不知道它是送给谁,花束里没有那么一块标明这些的牌子,花束里只有花。病房里的空气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原先我还担心它会夹杂一股尿骚或者汗臭。三张床安静的平躺着,晨光的涂抹使它们好像三只醮好奶油沙拉的面包。靠门床上的中年男子朝我点头,他面色从容,差点让我忘记了这是一张新面孔,昨天为止,处于他位置的病号还是一位有口吃的青年民工甲,甲从施工的五楼摔下,降落到二楼时身子碰到安全网,加速度逼迫他冲破网线继续坠落,臀部着地砸在土石混合的地面上,之后他便带着被包扎的屁◇股在这间病房里趴了一个月,医生在他肛◇门处接上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橡皮管,橡皮管的另一头通往床底的夜壶,经常我和钟维正在讨论什么,突然听到微弱的喷发声,随后粪便的味道也真切起来了,“医生!管子漏了!”甲直起脖子,他这样叫喊之后,偶尔会跑来一个满面不悦的小护士,为他擦屁◇股,一面嘴巴里还会唧唧歪歪;而多数情况下谁也不会来,这时他要不开始大骂医院,要不捞起枕巾自己揩拭。中年男人舒舒服服的靠在床头,“咔咔”的吃一小瓶悉尼罐头,如果他得知身下的床铺曾经一度浸泡在屎尿中,胃口或许不会这么好。

  鼾声发自中间床上的老头,除了光光的头顶,他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很像一只在顶端剥开了一点皮的粽子。他的妻子坐在床边,为丈夫缝补内裤,她穿针引线的节奏与他鼾声的节奏完全吻合,好像二者互为舞伴共跳一支华尔兹,或者不如说他的嘴巴和她的手之间连有一条细线。

  她抬头看见我:“来了?”

  “嗯,”我把盛装水饺的塑胶饭盒搁上钟维的床头柜,“早。”

  “还没醒吧?”她朝钟维嘟嘟嘴,“昨晚上和老头子下棋,怎么催也不肯睡呢。”

  他的头发从蓝白相间的被子下露出来,不怕焖死么?我把被子朝下拉了一点,他眉毛一皱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床上。

  “趴着睡对身体不好,”老太太说,“会压着心脏。”

  “真的?”我抓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扳转过来,“他就这习惯。”还真重,居然扳不过来,我扳,我扳……

  “也没太大关系啦,其实……用不着那么扳的……”

  “哦……是吗?”我松开手,有些尴尬的朝老太太笑。

  “你真疼他,你们哥俩真好……不过,长得倒是不太像,哦,知道知道,肯定一个像妈,一个像爸……”还好,老太太是那种不需要别人回应就能一个人把话题进行到底的类型,“有兄弟好啊……我有个兄弟在这里,我们是X县的你知道哈?幸好啊,有个兄弟照应,不然老头子生病我一个人怎么料理过来?儿女又都不在身边……他要我住他家,住了两天,他和儿子媳妇一块儿住,孩子们对我倒是很客气,不过到底是多年不来往,生得很,我一个人住那儿,又不会用洗脸池,热水器也搞不来,想帮忙做饭吧又不让……看个电视,他家孙子放学回来要看足球,我赶快给他调频道,他妈跑过来把台调回去,照着那小孩儿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让你和姑奶奶抢台!’唉哟,看得我硬是心慌,我一个老太婆,哪要还要一个小孩儿让着?太客气了,客气得我不自在……还是不住那儿了,反正老头子也要我看着,干脆就在医院睡……”

  是啊,我们住哪儿?现在我自然可以睡网吧,等钟维出院以后呢?得找房子了。房租呢?做网管包吃包住,剩下的工钱就少得可怜,交得起房租否是个问题。要换工作么?本科文凭都没有,能够找到什么工作呢?

  我手头的钱不多了,银行卡里倒是还有一些,但不能乱取,我妈会怀疑,我不暂时不想让她知道我退学的事情,学校本来要通知家长,为此我还和校领导交涉了很久。我一方面告诉她宿舍的电话坏了,什么事情都打我手机;另一方面则交待刘浩他们,万一我妈神使鬼差打电话过去,千万要以诸如“这里不是N城大学”之类应对。表哥丙倒是知道我的情况,他表示会帮我搪塞我妈。

  钟维也没什么钱了,虽说住院费医疗费保险公司支付了大半,但也有小半得他自己承担。我不知道他怎么是应对他哥哥,提起这些,他光是说让我放心他能搞定。

  “这花是谁送的?”中年男人刚刚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束花。

  “不知道,”就是刚才那束横在门口的花。

  “哦,是一个姑娘,长得几漂亮……这几天总来,碰到好几回了,昨天我去给老头子倒夜壶,又碰到她在门口放花,问她送给谁也不说话,放下花就走。”老太太已经换了一件衬衫在缝,一面作答。

  “姑娘?”中年男人叽咕着,“漂亮?该不会是……吧?”

  钟维的脸睡得有些发红。每次看到他的睡脸,我都忍不住想干点什么,在脸颊上画一只猪头、往鼻孔里插根草什么的,总之像这样单单注视着那张脸什么也不干,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样呆呆的看着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总好像有些不对劲。

  前几天也是这样,那天我头脑发涨,居然把头伸过去亲了他一下,当时半夜十二点刚过,外面黑黢黢,病房内也黑黢黢,对面的老头子鼾声如雷,这边我俯身盯着沉睡中的他,心跳很快,我当时的思想很愚昧,我一会儿觉得他紧闭的双眼很性感,一会儿又感到他微微开启的嘴唇美丽之极,在慌乱中的一吻后,我颤抖着自责了半天,可还是憋不住拿出一只手,开始沿着他的脸往下摸,干那些事情时我充满羞愧,首先觉得自己偷偷摸摸很傻逼,其次觉得自己这么紧张很幼稚,关键是,一想到头脑清醒的自己却被昏睡中的他所支配,我就感到非常的泄气和颓丧。后来他醒了,可他装睡,直到我再次不由自主的吻上他的唇,他才伸开手臂把我揽进怀里。那时我真是感到丢脸极了,就好像手◇淫时被抓住一样。我扯开他的手,想要下床,他一手从背后牢牢箍住我的腰,脸贴在我颈边,另一只手找到我的手,握住。他说:“杨麓,你真像个小孩……别挣,”他笑着吻我的下巴,“干嘛偷偷的吻我?别挣别挣,挣不开的,我力气大得很……爱面子的家伙,不用看就知道你现在肯定羞死了……你不用等我睡着了才敢偷吻我啊,我是说……我是你的,想什么时候吻就什么时候吻……我是你的,听见了没有?小傻瓜……”也许这就是否极泰来,我羞愧到一定地步,反而从容起来了,于是掐住他的下巴,猛的吻上去,他吃了一惊,随即捉住我的手,反身把我压在身下,低头捧住我的脸,“不过反过来说,你也是……我的……”

  “小杨,”老太太朝我点点头,“过来过来,帮个忙。”

  我从钟维的床边站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她把一支针递给我,随即又是一丝灰色的线,“我老花眼,老看不清针孔,这线怎么也穿不进去,你帮我穿穿。”

  “哎呀你这老太婆真不懂事,怎么让小杨穿针?”老头子候已经起来了,绷着肥脸靠在床头,“这是娘么儿的事情。”

  “没事儿没事儿,”我笑笑,低下头捏住线,把针孔朝向向阳的窗口,进——,穿好。

  “好好好,”老太太眉开眼笑,“还是年轻人眼神儿好!”

  “小杨你有什么衣服脱了线的就拿给老太婆,让她缝。”老头子非常大气。

  “嗯,有就尽管拿来,不要客气,”老太太乐呵呵的,一双眼睛在我衣服上打转,“这儿这儿,这里有点脱线,快脱来下,我帮你缝缝。”她扯住我羽绒服的一角。

  “不用不用,”我还要去网吧接班,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而老太太的热情让我招架不了,只好底气不足的推脱。

  “要缝几针,不然过不了几天口子会开大,里面的鸭绒会跑出来。”

  推脱没用只好死不认账,“没脱线,”我假意审视了几眼脱线处,“这不是脱线。”

  “怎么会?我看看……怎么不是?绝对是!”老太太坚持到,“小钟你看看,小杨说这不是脱线,我看明明是啊。”

  钟维不知何时醒的,斜坐在床头看着我笑,“好啊,我看看,”老太太把我拉过去,指着羽绒服的一角让他看,“我看看啊,”他煞有介事的研究了半天,“嗯,是脱线了。”

  “是吧?我说也是嘛,小杨,快把衣服脱下来,奶奶帮你补补。”

  “……”我只好脱下羽绒服,递给老太太。

  “进来,”钟维掀开被子,朝我眨眼,“你穿这么少。”

  我踢掉鞋,二话不说钻进被子,“屁◇股过去点!”钟维笑着往一边挪了少许,等我整个身子裹进被子,他就不动声色的环住了我的腰。

  “我八点钟要过去接班。”

  “管那么多呢,”他看着我,“奶奶啊,不急,您慢点儿补!”

  “……”

  “以后我帮你补衣服吧。”

  “……”

  “当然,你也要帮我补,我们互相补。”

 (二十六)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失业。新世纪网络城在一把火中化为灰烬,我赶过去的时候,老刘正在给消防队员敬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好像一条热带鱼,不知疲惫的来回穿梭。他唯有不停下来,才能没空悲哀。人们讨论着火灾的爆发如何不可思议,那个男孩只是把烟蒂扔在地上,谁也不会想到小小的烟蒂竟然会烧到电线,他们说那个罪魁祸首的男孩今年十七岁,在师大附中念高二,他上网也不打游戏也不聊天,光是不断更新自己的个人主页,那是一个背景暗玫瑰色的地方,背景音乐不是DireStraits就是Death,那里头绝大多数的日记都是瞎编乱造,包括他怎样和一个爱嗑瓜子的女孩相恋,他们在一间瓜子皮堆积到膝盖那么高的房间里赤裸相拥,不时有大老鼠带领着他的儿子们在瓜子壳海洋中遨游。据说这个男孩在引起那场火灾前不久,刚完成了一篇通篇炫耀他女朋友腮帮子如何“时刚时柔”的文章,接下来的时间他趴在电脑前睡了一觉,然后便再也没有起来。

  “他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烧得不成人形了。”

  “不过我看到他右手臂还是完好无损,脸嘛,倒是真是……烧得稀烂。”

  想要安慰老刘,却反过来被他笑着一拍:“什么也别说,不就一破网吧?两百台二手的586,586,呸,听起来都邪门儿,这什么年代了还586?烧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刘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死鸭子嘴硬图什么?”小光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明儿起新世纪厕所的一半股份转让给你,哥俩一块儿混,总归不会少了碗饭吃。”

  “得啦得啦,你那破厕所一边儿去,我老刘要重振雄风,再怎么卧薪尝胆也不至于沦落到看茅房……只是,小杨啊,害你丢了工作,真不过意不去。”

  “说什么呢?什么害我?你这是给我打开了另一扇通往成功的大门,我得叫你一声‘恩公’哪!”是啊,说不定瞎子摸鱼还真能摸到一份又肥又腻的高薪工作呢。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首先是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钟维,他平时总是强调两人要坦诚相对,“你总是不老实,”他望着我,“我总觉得你在瞒着我干坏事。”“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跟我说一声,尤其大事情,千万不要单独行动,万一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顿了顿,然后做怨妇状,假意拭泪,“我可是会为你选择坚贞的殉情啊!”从理论上说,对他坦诚是应该的,可实际上却有些行不通,比如上次吧,我满怀真诚,主动向他坦白了替刘小乐开家长会一事,详细的叙述了填满家长会的健康向上的氛围,结果是他难忍对万言老师的好奇,在第二天下午,偷离医院前去逸夫小学探访虚实。这倒不怎么样,关键是号召“坦诚相对”的他,居然没有向我提及半点关于此事的情况。我是事后从刘小乐那里知道的,据他说,那天下午自习课,万老师正占用一点时间讲解一道应用题,突然一个高高的家伙推开教室门,“‘万老师,麻烦你出来一下’他这么对万老师说,虽然他说了‘麻烦’,可就是让人觉得他很不讲礼貌……”

  那件事情让我心里不太爽,如果是单方面的坦诚,我懒得奉陪。我在心里假设,如果我把丢掉工作的事情告诉他,他极有可能又偷偷地采取什么行动,却不留一点痕迹,让我察觉不出。这样的话……还是不告诉他算了吧。

  在做这个决定的最初,我的心境还是没从网吧大火后的状况摆脱,总抱有一丝幻想,觉得自己有可能在短期找到另一份工作。事实上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我经手的工作已经达到四个。

  先是在必胜客当witer,穿戴整洁,手持托盘,在充溢油炸和膨化食品味道的大厅里走来走去,灯光打在脸上,车流和夜色映在玻璃落地窗上,这样很不错,不是么?如果不是那里的总管是我母亲的旧相识,我真不愿辞掉工作。

  接着我又在城郊老菜市场的管理处充当了辅助管理员,我的全部职能就是跟在那个膘肥的管理员A身后,于每天清晨和傍晚在菜市场转悠两次,倾听A怎样从小贩那里收取摆摊费,小贩怎样讨价还价、为了少缴两毛钱而赞美A“身材健美”之类,我也亲眼见证了一个卖豆笋姑娘在其母亲的逼迫下,许了A一个黄昏之约——失去这个工作因为A不满我的表现,他说我不太听话,常常给工作的顺利进行造成阻碍。

  获得第三份工作全仗我的身高,我成为了那所电影学院的保安,有一个老头和我交替值班,我管上午六点到下午六点,他管下午六点到次日早上六点,在我任职保安的两天内,他都是晚上九点才来接班,他很随便的向我解释了几句,大约是要陪老婆看一个都市情感剧,中央八台天天放的。电影学院的规矩是周末学生才能出校,平时出校必须出示教导主任批准的假条。不过这里的女生个个不安分,总是没有假条就想出校门,她们向我哀求、娇嗔、愠怒,我明智的不加理睬,有时候她们心急如焚,也会干出飞蛾扑火的傻事,“轰”的一声试图强行冲出校门,我一般不会吹灰之力就抓住她们,然后像拎麻雀那样将她们扔回去,有一个女生两天内这样干了十五次,最后她面带羞红的表示“其实我只是喜欢被你掐在手里的感觉”。我最后也因为她被炒鱿鱼,大致是说搞男女关系影响极坏之类。

  最后我遇见了一个老太婆,不得不说,我最近和老太婆有缘。她愿意让我为她带班几天,直到她生病的孙子能够重新拉出屎,那小孩子估计肠道有点毛病。她的工作就是整天坐在一个测量身高体重的仪器前,注视满街路人,有谁突发神经踏上仪器,就伸出手接过那一枚一元硬币。这个工作让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我终于还是在那个灰白色的仪器前坐下了。那一天都浑浑噩噩。幸好第二天老太婆就回来了,“他的病好了?”“没,不过还是赚钱重要些。”她简直是粗暴的将我从椅子上驱赶走,之后从容的、心满意足的如同女王一样的端坐在那街头了。

  我把手插进大衣的口袋,沿着一排排时装店和快餐馆走着。天色渐渐的暗了,风垂直向下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顶,顷刻能把人压矮。家乐福的大门前和橱窗上都挂起了彩灯,一个番茄红色的圣诞老人站在门口,手舞足蹈地吸引小孩的眼球,人们表情愉快涌的进超市,出来时每人的手上都多了一大袋零食。“妈,我要买圣诞帽。”男孩拉着母亲急匆匆的经过我面前,我想要听他母亲的回答,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对父女的声音,“你可以把同学带回家,但前提是party只能在二楼进行。”女儿的声音呢?我听到了一小点,但一个年轻男人的哈哈大笑淹没了它,他的女朋友锤了他后背一拳,“我觉得我戴这副眼镜蛮好看啊!”

  手机响起来了。

  “喂?哦,妈。”

  “最近还好吧,手上冻疮还没长吧?”

  “没呢,我戴手套。”

  “每周都有洗澡吧?”

  “嗯嗯。”

  “洗了就好,不要怕麻烦……脏袜子不要塞在枕头底下……”

  “不会的……那个,你还好吧。”

  “好……我刚刚听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说最近两天N城会下雪,你衣服不能马虎,也多提醒一下宿舍的同学,大家要互相照顾。”

  “知道知道,不过估计雪不会下,上回天气预报也不这么说来着,还不是没下。”

  “羽绒服给钟维送去了没?”

  “送了。”

  “那就好,你要大方点,多和他联系,再一个,他和你说话你不要不理不理的……好好我不罗索,我是怕你那个坏习惯……”

  “知道知道。”

  “你们快要期末考试了吧?”

  “唔。”

  “尽力就好,不要太在意,考得好坏不代表能力……晚上不要加班太久。”

  “好。”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那个巷口。一家小卖部在民居的窗台上开了个口子,白炽灯下食品的包装纸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彩,窗台外摆了一只冰柜,看店的年轻女人掀开冰柜的滑动盖子,取出两大朵冰激凌递给年轻情侣,而后又撅着嘴目送情侣离开。“扔包白沙。”男人的声音从窗口内传出,女人不动声色,“喂,扔包白沙进来!”女人还是不作声,“喂!”窗口出现了一张不耐烦的男人脸,如果有人控告他虐待妻子,我想我会相信,他粗暴的敲击冰柜,“聋了?白沙!给我扔进来!”女人狠狠地甩手,拉开柜台,取出一包烟,“你要赌拿个自的钱赌,莫拿老子的烟当赌注!”她低头愣愣的望着手中烟,神情有些依依不舍,在我几乎以为她会把烟放回原处的时候,一个抛物线,烟飞进了窗口,男人们的笑声爆发开来。

  我走过去,“你好。”

  “哦,”她漫不经心的瞟我一眼,“什么事?”

  她不认得我了,“你又把头发染黑了?”不久前,她还晃荡一头红发在我们院的迎新晚会上跳街雾,一场白雾隐藏了他们的表演。(不记得的见第12章,温习温习吧^^)

  “哦,你是……啊,那个,我有点记不清你的姓……”她朝我笑笑。

  “杨。”

  “哦,对对,你是杨……杨……”她终于只是尴尬的盯着我。

  “杨麓,”如果我善于交际,也许能够找到适合的词语安抚她,让她远离愧疚,但我一点也不精于此道,只好干巴巴的寻找话题,“你们DDD组合在这里排练?”

  她嘴唇嚅动了几下,看样子想说什么,却还是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你来这里有事情么?”

  “哦,是的,”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房屋,这是一栋两层的民居,最初白色的墙壁已经成为水泥色,门前门口堆积着一些家用电器的包装纸盒,以及黑色大胶袋的垃圾,一辆半成新的摩托靠在墙角,“这是姜峰家吧?”

  她好像大吃一惊,反驳道:“不是!”

  “我刚才还看到他……站在窗口让你扔烟。”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她突然变得僵硬而凶狠,好像城管所里的女警。

  “哦,是租房子的事情,我听我表哥说——他是姜峰的同学——姜峰愿意以100元的月租出租房子。”

  “就一百?”她有些疑惑,随即扬起脖子朝着窗口内,“姜峰,出来!”

  “搞什么哈?”

  “出来,租房子的事情!”

  “哦,”噼里啪啦的跑步声,年轻男人斜披着一件军大衣出现在我眼前,一定有什么变故发生了,我这样猜测着,他看样子就像一个普通的失业青年。他的眼神本来有些涣散,就像他嘴里刁的烟,在看清房客是我后,这眼神突然一聚。

  “你要租?”他无不怀疑的望着我。

  “嗯。”

  女人将他拉到一边,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之后开始有争吵的迹象,大致是她嫌一百块月租太低。但具体说的什么,却始终听不真切。“我家我做主!”最后姜峰好像这么吼了一句,女人撇撇嘴,退到一边。他转过脸,淡淡的瞟着我,“那就这么定了,一百……”

  “一百五,”我截住他,“一百的确太低,虽然一百五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有些吃惊,有那么半天,他张着嘴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胡扯什么,一百是事先谈好的价钱,我是不能反悔……”

  “带我看看房子吧,”我走上前,把一百五十块塞进他的手里。

  他仍然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回过神后立马扯出那单出来的五十块要还给我。

  我迅速推脱,把钱稳稳当当按在他手里,轻声说,“有时候,也得懂得疼老婆,顺点她的意。”

  他勾下头,也没再反抗,“在二楼,我带你去看。”

  我们绕过一桌砌长城的男人,朝黑魆魆的楼梯间走去。

(二十七)

  “别急别急,就差几针了,”老太太推了一下我,一面缝补我的外套,“过去等着。”

  我被她推的一个踉跄,朝钟维病床靠近了少许,钟维叉开腿坐那儿,两手搁在盖住下半身的被褥上,他微微低着头,吊起眼睛看我,门外传来护士喝斥病人的声音,我扭头向门外瞅瞅,回过头时,他还在用那眼神看我,挺吓人的,两束目光跟警车的两只前角灯一样。我知道他怀疑我,他一露出那种目光我就知道了,最近他总是这样。

  “你最近衣服老破。”

  “就那样啦,便宜货嘛,红桥市场买的质量都那样儿……”

  “哦。”他嗯了声,我从他的表情和嗓音就听出他压根儿不相信我,他已经在心里对我的行为揣摩了不知多少遍,假定了不知多少种可能性。

  “其实是在网吧里被那群吃饱了撑着的老头子搞的啦,小光生病了,他们四个总是一块儿打麻将,现在少了一个人,就把我拉过去……我技术不行,老输,他们算是有点良心,也知道我陪他们玩是被迫的,不要我给钱,输了钻回桌子就算过关……那张桌子矮得恐怖,更受不了的是上面许多钉子突出来,我这么一钻,衣服就难免在上面挂破……”我信口开河,越说越被自己撒谎的能力折服,“你要不高兴,待会儿他们要再拉我玩我就拒绝……”

  他看起来相信了,头一后仰搭在墙上,眼睛望我眼睛里头,“今天晚上过来睡。”

  “今天轮我值夜班,”我接过老太太递来的外套,看看表,“那我过去了啊?”

  他没出声,我转身就走,感到他的目光就像生了手臂一样缠在我背后,“我下星期二出院。”他在背后说了声。

  我顿了顿,那天我们买酒庆祝庆祝吧,我几乎破口而出,“那天又轮我值班,”我把拉链拉到下巴处,快速穿过过道。

  一走到姜峰家门口,就被他攥上摩托,扣上安全帽。他啪啦啪啦吸着一支烟,“你他妈迟了一刻钟,再不来那边就吹了!”

  他猛地踩油门,摩托如同一团忍了半小时的屁,直线喷发了。

  “能不能搞件工作服什么的?”

  “工作服?”

  “便装也成,就是专门工作时穿,我衣服都烂了好几件了。”

  “哦,”他沉吟了片刻,“那你得待会儿问小王八。”

  小王八是我们的老大,换句话说,我们这伙人都得跟着他混。姜峰、马燕(姜峰女朋友,曾经的红发妹)跟他交情都不错。他自称是某大哥和某大姐的爱情结晶,体内流的是百分百纯正的流氓血,他还没学会用手绢揩鼻涕就已经学会了用鼻涕扔人,反正后来他长到一定年龄,不再拥有随时挂在唇边的鼻涕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失去了一样武器。听姜峰说他十八岁还没满,这话我一直没怎么当真。我第一次见他,看到额门儿上拐七拐八的皱纹,就觉得他少说也二十过五,后来我了解到那些皱纹从此人出生开始就存在于其额头,要说是胎记也成,所以我不奇怪为啥他娘当年抛弃他,看着一个长着老头脑袋的婴儿趴在自己奶上啃吸,那感觉大概跟遭猥亵似的。

  头次见到小王八那个下午,我正坐在姜峰家一楼的堂屋里,那是我刚刚搬进去的第二天,不久前我刚跑到对街的报刊亭处买了一大垛本地报纸,摊开在沙发前的木桌上,试图从那些形形色色的招工启示里收获些啥。马燕他们不在家,就姜峰还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看店,“昨天不好意思,”他突然说。

  “嗯?”招中学聘篮球教练?这个挺合我意。

  “昨天马燕对你有点凶……那个,不太好意思。”

  “哦,那算什么凶啊,没事。”要有一年以上教练经验?这个倒是没有。

  “她开头以为你来讨债的。”

  “讨债?”我搁下报纸,他欠了别人债?听他的口气,好像还欠了很多人的。

  “嗯,那些都是要不到钱就见血的,”他轻轻的拨弄着头发,突然欠起身从外面的摊上抓了一包潘胖,扔给我。

  我一接,挺沉,还是三块五一袋那种的,“别,你还要做生意的。”想要扔回去。

  “过期了的。”他自己也撕开一包。

  “瓜子还过期?”我有些犹疑的瞟了眼生产日期,乖乖,都四年了,“难不成你还做了好几年生意?”怎么会有这么年代久远的瓜子。

  “哦,原先我奶奶就在摆摊,她上上个月死了,我接着她做,”他从坏了大半的瓜子中挑挑拣拣的嗑着,一时找不到吐壳的地方,就跑过来从我跟前扯了张报纸,想将瓜子壳往上面喷。我立马抢回报纸,“换这张,那张我还没瞟过。”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另一张报纸,“你找工作哪?”

  “嗯。”

  “你没读书了?”

  “嗯。”

  他挺惊讶的“啊?”了声。

  我感到好笑,“奇怪什么,你自己还不是么?”

  “我是没办法,我奶奶一死,断了经济来源,我又运气背到家,稀奇古怪的替人背了一身冤枉债……不过,我自己倒也没怎么想读就是,我不是念书的料。”

  我注意到他说债是“替”别人背的,但他没详细说,我也不好深究。一抬头,碰到他好奇的眼神,“我被是被开除的。”

  他点点头,也没多问,“马燕也是被开除的。”

  他朝我笑笑,“她做婊子被她室友告了,”吐瓜子皮,“她湖南人,学校电话打到他家里,她爸爸一个飞机飞到N城,她后脚就躲到我这里来,死活不肯见她爸。”

  “DDD呢?”对那个组合我记忆犹新。

  “没啦,”他耸耸肩,“饭都吃不上,还跳舞?”

  我听得出,他口气挺难受的。我也是,但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话安慰他。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我戳戳姜峰,“有人买东西了。”

  他不怎么热心的回过头,见到那人,那人朝他眨眨眼,他立马站起来,“小王八?”

  “我这边拣到个活儿,你干不干?”小王八蛮老到的说,随手从摊上抓起一包麻辣鱼,劈手被姜峰夺回,小王八笑笑,“不识相,我要是你,别说一包鱼,这一破地摊献了都愿意。”

  “什么活?”

  小王八瞟了我一眼,“你出来,我跟你说。”

  姜峰不理他,“要说快说,不说就滚蛋。”

  “你先说你干不干?”

  “什么逻辑?不知道什么活我怎么知道我干不干?”

  “干成了每人这个数。”小王八作出个手势比划了一下。

  “八万?”姜峰眼睛一亮。

  小王八愣神,半晌大笑,“姜峰啊姜峰,我鄙视你到骨头里!你哪儿这么个人呢?就是让你杀人也不值八万啊,你真是想银子想疯了,八千,干不干?”

  姜峰低头想了想,“不是犯法吧?”

  “你想哪儿去了?”

  “大概要干多久?”

  “运气好十天,背点儿半个月。”

  “那成,钱什么时候给?”

  “事成之后。”

  “滚你的,到时候你夹尾巴走人怎么办?”

  “哼,我想万哥也不准。”

  “是帮万哥干事?”

  “嗯,怎么样?放心了吧。”

  “好。”

  “对了你再帮我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加你还欠一人,本来想你和臭虫(DDD街舞组员,不记得的见第12章)俩的,谁知道那小子跑了,听说他把欠的债都推你身上了,不是真的吧?”小王八歪头打量着姜峰,后者不作声,“看来是真的咯,没事儿,这回如果干的漂亮,说不定还有加的……那我先走了,记得帮我再找个人啊……”

  “嘁,怎么天就黑了?”姜峰咕噜到,他头发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摩托车经过一条条杂满人群的街道,辗过了连通江两岸的大桥,船只在黑乎乎的水面上汗滴一样蠕动,车辆像一只只屁◇股上点了鞭炮的公牛。

  很快摩托沿着对江的公路闯入了一个相对宁静的世界。这几天我们总是在黄昏接近夜晚的时刻来到这里。

  “第五天了,”姜峰念叨着,“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估计得两个星期。”

  我没有接腔,我突然想起钟维的脸,在逐渐黑下去的空气中,那张脸越发的清晰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和对铺的老头下棋?吃饭?还是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如果工作能在下个星期二之前完成就好了,也许……算了算了,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评论列表

发表评论:(只限100字)

本站声明:所有连接和内容均来自网上,其相关内容一概与本站无关,本站不对相关网站内容负责!如您发现本站有任何不良网站连接,请立即告之我们,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贵州同志

版权所有:贵州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