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同志

耽美同志小说《夏已过站》完结篇

作者:没有检索到内容-访问量:-发表时间:2014/8/15

 (二十八)

  夜晚的山林黑暗潮湿,这种潮湿带点肮脏的属性,类似一件整个冬天都被穿在民工身上的棉袄。我走在其间,听见流水的声音,感到树杈或者荆棘拉住自己,还得嗅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这让我疑心这座山其实是一具表面覆盖泥土的巨大动物尸体,我的嗓子和鼻子都像是掉进了蚂蚁洞,痒得发慌,却又死都撑不出个喷嚏。

  连续五天我都这样摸黑穿行在山林中,背包紧紧贴在我背心上,久而久之,它成了一块肉,我的血管和神经穿过它,将它和我身体的其他部位连接起来。我的同伴和我迈着差不多的步伐,我看不清他们,正如他们也看不清我,我们的鼻息和脚步声向彼此证明己方的存在。

  “就在前头了,”小王八的声音,“兄弟们准备好工具。”

  深吸气,深呼出,五个人放慢脚步。今夜,我们又将挖开谁的坟墓?又将撬开谁的棺材?

  被告知工作是掘墓时,我不算太吃惊。姜峰就不一样,“所谓掘墓……”小王八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掐住了脖子,他呼呼的喘息,在他这喘息是另一种形式的消化,唯其如此,他才不会被刚刚听到的消息噎死。他大约喘了一分钟的气,终于缓过来,卡在小王八脖子上的右手也放松了些。小王八得以继续,“所谓掘墓,不能照字面理解,我们的任务不单单是把坟墓挖开那么简单,挖开了,还要把死者弄回来。”

  按照小王八的说法,每年年终给一年内牺牲的弟兄洗礼是帮里的规矩。帮派运动的基本单位是打群架,换句话说,打群架是帮派解决事端的基本手段,这种情况越往前越典型,以前混帮派的人不是张飞就是李逵,爱好和特长都是杀人,一句话不对头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下呢,流氓类型越来越多样化,也有那么一大成家伙鄙视动武,他们偏爱用谈判来解决矛盾,这种人平常衣冠整洁,睡前洗脸饭后刷牙,为老型帮派人士不齿,但他们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不过谈判的发展并不能喧宾夺主,话说回来,打架总归是帮派亘古不变的基本特征之一,否则帮派就少了八成的血性,无法吸引向往惊险人生的年青人。就说谈判吧,经常出现谈判失败的状况,再次谈判还是不成,三次谈判仍然不成,这样,终究还是得回到头一条路上去,一声“开打”,两方兄弟各各抽刀,你来我往,稀里哗啦。往下,频繁的死人是打群架的副产品。在小王八说的这个帮里,每死一个弟兄,为了不走漏风声,葬礼通常省略,尸体往棺材里一撂埋掉了事。然而这并不代表完结。帮内老大的任务是领导还没死亡的兄弟,同时使这些兄弟对为帮而死怀有美好的憧憬。而要做到这两点,都必须在死者身上下足功夫。年终的洗礼,一敬死者,二勉生者。

  姜峰亮开夜行灯。白色的灯光好像一长截削过皮的甘蔗,从这一头姜峰手中,缓缓递向那一头的坟墓,坟墓没有接纳。

  泥土八成还是干净的,仅仅生了几簇草。前一天那座坟墓则完全是一个百草园了,什么巴茅啊,蒿子啊,蒲公英啊,全都你搂我抱的生长在一起,我们掀土时,植物的根纷纷伸开手牢牢抓住我们的铲子,迫使我们不得不用上加倍的力气。再前天的坟上倒是没有多的杂草,只是孤孤单单竖着一棵橘树,它的根锥破了棺材盖子,沿着尸体生长,导管戳进尸体的嘴,将尸体当作一块大大的肥料吸收下去。

  “看来刚埋不久。”

  其他几个人开始愉快的铲土。“真畅快啊,”小王八评论,“这铲起来,就他妈跟脱衣服一样容易!”

  等将土弄光,露出棺材盖。我们几个人停下了动作。

  “老办法,猜拳。”

  石头剪子布。

  “哈哈,杨麓,你输了,哈,总算轮到你掀棺材了,我就说嘛,你总会输一回。”

  他们爬上土坑,站在外面等我,“喂,别发呆,快揭啊。”

  我戴上口罩。开始拔钉子。

  我早有预感。坐在姜峰摩托车后坐的时候,一只死鼠被前方汽车的车轮碾飞,我突然感到我会掀开棺材。后来进入山林,我闻到腐烂的气息,我又感到我会掀开棺材。铲土那会儿我心神不宁,泥土飞跃起来时我忘记了我的铲子,错觉是泥土受到坟墓内部力量的震动而飞跃,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今天将是我掀开棺材。我感到棺材内的某物和我建立了联系,这种联系脱离时空存在,六天前是它驱使我接受了这份掘坟工作,为的就是今天我亲手掀开棺材与它相逢,更远一点,是它趋势我在那个下午坐在姜峰家的堂屋内,是它驱使我租姜峰的房子,是它在冥冥中安排着我的路线,驱使我一步步走到它的对面。现在,我就要掀开棺材了。

  下山途中小王八摔了一跤,“是谁推我?”

  没人推他。

  “我觉得有人推我。”

  时间凝固,夜色固然一如既往的黑,每个人的脸上却蒙了一层淡绿色的光。彼此可以望见表情,正是面面相觑的架势。

  小王八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有人推我。”

  “是棺材里的人。”有人说。

  “别胡说!棺材明明是空的!”另一个人反驳。

  “是啊,跑出来专门推人啦,”前者寓意恐吓后者,结果自己被自己吓着了,“胡说的胡说的,别当真别当真。”

  推开棺盖时,我闭上了眼。吱。打开一扇门的声音。半晌的极度静谧。然后爆炸开来:

  “什么?空的?”

  我睁开眼,前方是空空如也的棺木,好整以暇的躺着,夜色流进去,黑洞洞的,如同一只被挖出眼珠的眼睛。

  “到底怎么回事?”姜峰抓住小王八。

  “我怎么知道?”小王八望着空荡荡的棺材,“万哥每天给我一个坟墓地址……我怎么知道会是空的……待会儿怎么向他交差……”

  “怎么交差?实话实说呗,空棺材嘛。”

  “不行,万哥不会相信……啊!等等,我们是不是挖错坟了?说不定我们是挖错了……”

  光束洒在墓碑上,小王八急切的俯下身子,寻找墓地主人的姓名,同时他伸出手在碑面上抚摸,好像这抚摸能够增强视力似的。

  “是他,没有错……”

  没错么?我瞟了一眼那人名……天,倒吸一口凉气。

  “五弟钟维之墓……”

(二十九)

  一下山,小王八就要我们跟他回去见万哥。他看起来急躁又害怕,不许任何人自行回家,好像少一个人自己就要多担一分罪,姜峰看不下去了,“真孙子!瞎急个屁啊?好像万哥会要你的命——棺材空的,又不是你的错!”

  小王八不作理会,径自措着手,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懂什么?你哪知道万哥和他的交情?”

  “他?你说那个死人,叫什么来着?哦,钟维,”姜峰戳了小王八一下,“什么交情,很铁么?”

  小王八哼了声,“反正你们不要想逃,都乖乖跟我回去,待会儿万哥见我们人多,全杀了不好收尸,就那样饶了我们也说不定……”

  他这么一说,一行人都感到身上一寒。小王八察觉到了,“我可没夸张,万哥发起脾气来……哼哼,你们反正是没见识过……”

  “关系那么好么?”姜峰突然看了我一眼,脚步放慢,在我耳边用一种压低至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好像也认识一个钟维吧?”

  我心里本身就乱,也在为那墓碑上的姓名而发慌,他这么一问,正是问在心坎上,一时间他的声音成了我自身内部的声音,混吨却又厚重的撞在脑子里。

  “喂?是不是啊?”姜峰见我不吭声,以为我没听见,再度问了一次,“我印象中,那家伙也叫钟维来着……到底是不是啊?”

  我突然镇定起来,瞥了姜峰一眼,“大惊小怪什么哈?同名同姓的多了,昨天还刚有一个叫姜峰的叫花子暴尸街头呢。”

  那个人,在哪里见过吧?

  没道理啊,一个帮派的老大,平常一定不爱在大街上瞎晃,我又从哪里得见他呢?

  但那张脸……分明,分明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啊。

  “他也是帮你忙的?”万哥走到我跟前,问小王八,后者连声肯定,万哥点点头,又把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再从容的跳转到下一个人身上去了。他的声音,却是陌生的。

  出乎意料之外,对于没将尸体带回来这件事情,万哥表现的甚是平静,先是淡淡的将我们遣开,只将小王八留下,估计是要商量什么事情。我们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小王八满面喜色出来了,感叹运气真好,说是万哥不但没怪他,反而安慰了他几句,说别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兄弟们的干劲。我们说话的同时,一干粗大的男人绕过我们,敲门进了万哥的房间。

  “是什么人?”

  小王八正在抒发对万哥扩大胸襟的无比钦佩,被我打断,显得有些不耐,“你又不是帮里的人,不能告诉你,”他吸吸鼻子,却还是说了,“他们啊,钟维的老部下,从前钟维还在的时候,这帮人极得势的,后来主子一死,自然神气不来了……万哥叫他们,估计和钟维尸体失踪有关吧……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哦,”没什么,只不过恰好觉得那几个人也很面熟罢了。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凌晨三点二十。

  在万哥那边呆到一点多,也没什么事情,光和姜峰一伙人在门口干站着,这就是帮会里小喽啰的平常生活,轮到大哥们商议开会之时,便是喽啰们无所事事之时,虽则无所事事,却又不能先大哥而散人,须得等到会议结束,大哥们各自伸拦腰走人,这才吁口气,揉着腰杆跟着走了。我没有和姜峰回去,径自来了医院。

  医院的大门早就关了。抬起头,望向住院部大楼,二十五层楼,一层层均匀的黑。整栋楼如同一只伏在黑黑锅底的黑米糕。

  我想象着钟维睡在这黑米糕内,被子蒙住脑袋,呼吸一荡一荡形成连绵起伏的山。他肯定不知道,我今天被一块墓碑上和他相同的两个字,吓得心惊胆战。

  这样想着,突然就想要马上见到他,这种想法也许从老早开始就潜伏在我的心底,但被我故作的镇定牢靠的压制住,现在,它却在我的身体内膨胀,渗透到我的每一个细胞中,我要见到他。

  我翻过医院的铁栅栏,又从住院部一楼厕所打开的窗户跳进楼去。

  我心中的情感,一半是狂喜,一半是恐惧;狂喜的是,我就要见到他;恐惧的是,我要见到的他,并不是他。

(三十)

  推开病房的门,“咿呀”的声音洒入空气。病房内部是通透的黑暗,将满世界的夜色统统搬进一间小屋,压缩,才有了这浓的近乎固体物的黑暗。我站在门口,心底喜惧半掺的火焰忽而燃烧到极点,忽而又灭了下去。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存在便比空气还稀薄,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错觉自己是无声无息的黑暗,而黑暗本身才是具有强烈存在感的生物。在一段难以揣摩长短的时间内,我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同时,这彻头彻尾的黑暗裂开了一道口子,随着口子越拉越大,一幅朦胧中的场景便跳跃出来:病床、床头柜,以及悬挂于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杆,它们的轮廓都逐一被我的瞳孔读取。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我捕捉到了几条隆起的曲线。

  我缓缓走过去,在那具蒙在被子下的躯体前停住。伸出手,拉下这住人脸的被单。下面的人一个翻身,换成了趴的姿势。

  吁口气,我挨着床沿坐下,真好,是他。

  这样,我愣愣坐了片刻,心里什么也没有。可是突然一下子,又恐惧起来,我很难解释这恐惧的缘由,我只能说,它就仿佛一个埋在我体内的定时炸弹,并不受我意志的左右,时间到了,它便自行爆炸开来。我在这害怕的驱动下,急促的呼吸起来,猛然抓住他的双肩,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右手的食指朝他的鼻下探去,惶惑的期待着他的鼻息,直到真切的感到那鼻息的温度,才收回手,心里略为释然。接下来我又干巴巴的坐了一阵子,手脚冰凉的等待下一轮恐惧的侵袭,这一回,等它袭来时我稍微镇定了一些,但还是禁不住发抖,我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决意只要听到有心跳声就够了。

  “你在干什么?”

  我反射性直起身,又是尴尬又有些说不出的欣喜,我潜意识里好像有这种想法:“没错,他说话了,他还活着;他的声音还是他平常的声音,他不但活着而且还是以从前那种方式活着。”我盯着他出神,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这时候跑来了?”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虽然原先也不算凶,“怎么进来的?医院没关门么?”

  “翻墙。”

  他瞪了我一眼,看起来不太赞同我的干法,可转眼又笑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右手捉住我的手,左手则往一边的窗帘处一啦,一小瓦月光滑进房间来,在我手掌中央印出一块圆圆的白斑,“血,”他指尖碰着我掌心的血迹,“你看你,医院那铁栅栏可是很尖的,”我没有吭声。实际上,那伤是在山林里弄的,下山的时候,我心神不定,跌了一跤,手按在生有芒刺的草丛里,当时还被姜峰狠狠嘲笑了一下子。

  他将我的手捧至唇边,开始轻轻的朝伤处吹气,渐渐的,吹气变成了轻吻,一面吻,他一面拿眼瞅我,是探究的眼神,“喂,可以吻吧?”我没有说不,任他的唇慢慢沿着手心上移。他有些气喘,胸口也在不规则的起伏着。替我脱掉羽绒服和毛衫后,他的手又挑开了我贴身衬衫上系在脖颈处的钮扣,他的手很烫,那双滚烫的手将衬衫顺着我的肩膀一点点下拉,直至前胸以及整双肩膀裸露出来。他的头凑过来,唇贴上我的肩胛骨。冬夜的寒气敷上我的皮肤,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亲吻的动作一滞,“对不起”,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托着我的肩,轻轻将我平放在床上,他盯着我,喉头响动着,身体化作一匹被褥将我覆盖。

  我昏倒在他的抚摸和热吻中。

  早上,老头子在敞开的窗前做早操。

  “早,”他朝我笑笑,一面继续着四肢的挥动,“昨天什么时候过来的?我都没看见呢。”

  “挺晚。”我从床上撑起来,四下看看,“……”

  “小钟去买豆浆油条啦。”

  “哦,”我有点惊诧的瞟了老头子一眼,心思这么轻易就被人洞察,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大爷,现在几点钟?”

  “早呢,八点不到……哎,你这是?”他瞪大眼,“不再睡一会儿?”

  小王八说今天早上九点碰头的,“我还有点事情,”从床上跳下来,顿了顿,“……”

  老头子再度接过我的话头,“小钟那里我会说的,放心吧,”他开始做跳跃运动,松散的身体里发出骨折般的清脆响声,有点吓人,让人担心这么一跳完他就断成为七八截了。他突然又变了卦,眉头紧皱,“你还是自己跟他说吧,好吧?你等他回来吧,不然待会儿他一生闷气又没人陪我下棋了……哎哎算啦算啦,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我朝外走去,刚拉开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事儿吧?”我扶住年轻女子,她扬起脸看我,摇着头。我抑制不住往她怀里的那束鲜花望去。心里有些明了,原来,那个每天来送花的女人就是她。我意识到自己这么肆无忌惮的盯她有些不礼貌,便朝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的一边走开了。

  她的胸部有些蹊跷,个头明明是硕大的,形状也很饱满,撞在我身上却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况且,不是我无中生有,她的脸也有些面熟呢。

  先是感到有些好笑,自己这样用心的去思考一对乳◇房,多少不够正经。可这样想着,突然象是挨了一锤,昨晚之前一直缠绕于心的疑惑和恐惧又出现了,在与钟维的一夜温存中,这疑惑和恐惧曾经一度消失无踪,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将要获得永久的释然。然而,当高潮退去,一切复原,这情绪竟然随着我对钟维的爱意变得更加深重了。我渐渐感到自己不应该这样的离去,开始有意识的不断叩问自己。我于凌晨三点,发狂般来寻他,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图谋一个晚上的缠绵?如果是,那么,当猜疑和恐惧再度在内心割下伤口,我能否保证再用一个晚上的缠绵便能使伤口愈合?如果能,我又能否保证在伤口开开合合之后,我与他之间仍然纯粹如初?

  我走出医院大门,插进一条小巷,风俯瞰而来,吹进我的衣领,微冷,我猛然止步,调转头,朝回奔去。

(三十一)

  看到那伙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当我冲出小巷口,发现这十来个男人背朝我走向医院大门,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躲起来,为此我很是想不通。那是,他们个个虎背熊腰,但我鼻子嗅到的那种危险气息,仅凭虎背熊腰不能解释。好像,好像他们是来追杀我一样。我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伙人中的一个转过身,这下子,我看清了他的侧脸,如果没有记错,我昨天在万哥房间的门口,见过这个人,是的,当时小王巴告诉我,他们是那个钟维的旧部下。的确,是这个人的脸。昨天,我注视那张脸的时候,曾经感到熟悉,现在我再次注视、并且是长久的注视它,记忆依然被它的某些特征戳的蠢蠢欲动。我在哪里见过他呢?也许是在什么紧张的场合吧,否则从他们身上传来的信息,为什么会被我的潜意识自动解读为“危险”呢?他外凸的眼球,肥大的香肠鼻,以及威风凛凛的一字眉,都像在暗示我什么。等等,一字眉?一字眉……学校的后山,一伙人围住我,那个一字眉的首领问,“你是不是杨麓?”……是的,没错,就是他,当时就是他,那会儿他还拿出了一张我的照片,后来钟维说是他以前偷拍的,他说这话时伤痕累累,躺在学校的小树林里,他身上的伤是一字眉他们打伤的,当时我抱着他,心里想有朝一日要宰了那个一字眉。可是我居然忘记了他的脸,时间果然会淡化一切,我当时明明还那么信誓旦旦。一字眉们是钟维的部下,一字眉们又打伤了钟维,如果他们是他的部下,他们为什么要打伤他?一字眉们是钟维的部下,一字眉们又围攻我,如果他们是钟维的部下,钟维又怎么会准他们围攻我?错了错了,我在偷换概念,你看,这两个钟维根本不是一个人嘛。我真是的,人有时候就是糊涂。

  也许我选择从那么久远的事情着眼太愚蠢了,人的记忆总会隔三差五的出错。就分析现在吧,现在,这伙模样不讨人喜欢的男人,另一个钟维的老部下,为什么站在医院的门口?而医院里躺着钟维,我的钟维。

  又错了,不应该这样,从刚才开始,我就发现一个问题,自己在故意把这一切和钟维联系起来。这伙人虎视眈眈,他们的目的在这所医院里面,而医院这么的大,恐怕住着成千上万个病人,我干嘛非得偏执的认为他们要找的是钟维,我的钟维呢?也许他们旨在某个漂亮的护士小姐也说不定,这个医院里护士的相貌都还行。嗯,我心里肯定有鬼在作怪,才故意偏把他们和钟维两个毫不相干的存在联想到一处,非得怀疑他们之间隐藏着什么阴暗败坏的关系,非得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受欺骗者。也许我有受虐倾向,也许我是嫌生活太平淡了,才特意把一切想得那么的险恶刺激。我从来都没有试图相信钟维,而事实上我应该相信他不是么?我真是无可救药。是的,我不能再这样偷窥下去,这偷窥只能说明我对钟维的不信任,我应该坦荡荡的走过他们身边,坦荡荡的,就好像那群魁梧肥壮的家伙是我的儿子。

  一字眉们突然齐齐向后转,朝医院大门的反方向退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出医院的大门,她的头发像一把海藻,身材像一束燃烧的火苗,我知道她,她不就是每天在钟维病房门口放花的女人么?可她的奶子是假的,那滚圆的屁◇股说不定也是冒牌。一字眉们跟在她的身后,其中一个则冲在前方为她拉开了宝马的后门,他们是她的跟班,看起来。她钻进车里,然而后门却并不关上,车也不见开,只停在那里,像是在等人。

  我看见了钟维。不是另一个钟维,是——我的钟维。

  他跨出医院大门,表情很仓促,他左右张望,逡巡四周。一字眉们表情愉悦,仿佛一群流浪了多年重见主人的狗,他们一面朝他敬礼,一面在内部欣喜的互相眨眼交流。

  然后,我的钟维,他弯下腰,消失在宝马敞开的后门内。

  车开走了,尘土扬的老高,一字眉们纷纷拍着头发。

  一字眉们追望着车的背影,等到车彻底消失,才纷纷扭过头,十几道目光扫进小巷,绕过废旧的木箱,整整齐齐打在我身上。他们的表情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也许不是似乎,他们的确早就知道我的存在。我既不愿意跑,也没有跑的机会,只杵在原地,等他们走过来。

  “他去哪儿了?”我问他们,虽然不太相信他们会回答。

  可出乎我意料之外。

  “想知道么?”一字眉对我裂开了笑脸,他大张的嘴像一枚掰开的石榴,内中填满肉红的牙齿,“那就跟着我们走吧,不但让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还提供他们谈话的现场直播。”

  他们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将我引进了一辆车。黑布从眼睛前摘除时,我的面前已经是一个大厅。

  大厅中央的巨大电视屏幕射出刺眼的光,一字眉将我摁在沙发上,“好好看吧,现场直播哦。”

  随后他走出门外,带上门。

  一间普通的宾馆套房,栗壳褐色的拼木地板,天花板则是另一种稍微淡一点的茶褐,上面四只散发着白色微光的球形吊灯,组合成花瓣的样子,呆呆的绽放着,没有蝴蝶蜜蜂。双人床躺在吊灯下,白光在紫色的被套照出一团氤氲,使得那张床延伸成一片紫色的沼泽地。镜头缓缓推移,沿着左侧的墙壁上升到墙角,那里有一个猫眼般的监视器,很小,但也足以向我告知,我正是通过它得以窥视房间内的情况。房间里没有人,我死死的盯着屏幕,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人。终于,有钥匙旋转的声音,房门咔嚓打开了,“进吧,”脚步声响起,屏幕上出现了两个人。送花的女人,以及,钟维。

  “坐啊,”女人对钟维笑。

  钟维没有动,他望着女人,“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吧。”

  “说出来?”女人咬住嘴唇,做出娇憨的神态,再度笑了,“我怎么能够把我的打算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我出卖?我不再相信你了,五弟……不过,虽然我不再相信你,我依旧爱你……”女人靠近钟维,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被他避开了。

  “Yes!表现得不错,杨麓,你看着啊,我五弟不肯让我摸呢,他为你保持坚贞呢!不过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哦,”女人一面说,整理着衣角,一面大声笑了几声,她声音原先小的时候还很纤细,一旦放大,则带了点沙哑。

  “杨麓?”钟维惊愕的环顾四周,起初的冷静一下子不见了,他抓住女人的衣领,“他在哪儿?”

  “他在哪儿?”女人学着钟维的腔调,又笑了几声,“他啊,在看着我们呢,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着,”她直勾勾的盯住钟维,“他会亲眼发现你对他策划的阴谋,他看着呢,一清二楚!”

  钟维一把将女人推开,猛然掀开床单,又急切的跪在地上,朝床底下张望,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再度站起来,目光有些涣散,他暴躁的卡住女人的喉咙:

  “他在哪儿?你把他藏哪儿了?”

  “杨麓啊,你看看,你的钟维多么慌张啊,他怕你知道他的阴谋呢!”

  钟维扔开女人,冲向一边的壁柜,他哗啦啦的拉开门,一排排的搜寻着,没有;旋即又扯开及地的窗帘,敲开窗子,探出身去激动的寻找,仍然没有,“他在哪儿?”他回过头,表情阴沉的可怕,跨向女人,突然象是明白了什么,声音平静下来,“他不在,你想和我玩心理战?”

  女人笑嘻嘻的瞅着他,等他斜斜靠在床上,便依过去。钟维撇嘴将她摔在地上,“别招我。”

  她顺势在地面上一躺,看似呓语的呢喃,“杨麓,你现在肯定很得意吧,难怪难怪,我可以理解,五弟和我疏远了,都是因为你啊,好吧,就让你得意一小会儿吧,他现在都不肯让我碰呢,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在床上是怎样的烈火干柴,呵呵,都是因为你啊……我就暂且先让你得意吧……”

  “别演戏了,”钟维冷冷的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哈哈,杨麓你听,他这个傻子,他不信你在看他,他说我在演戏呢!”

  “别用他逼我!”

  “五弟,陪我玩玩吧,好么?我们好久没做了,”女人爬起来,再度贴向钟维,“人家怀念你的身体呢……”女人从后环住钟维的腰,脸贴上他的背。钟维没有吭声,由她抱着。她从下揭起钟维的针织衫,舌头舔上那一爿背脊。钟维闭了眼,由她去。好一阵子,房间内只有她喘息的声音。他木头桩子似的任她摆布,脸上一片木然,突然他像是耐不住了,猛地一犟,将她从背后面震开,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像是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双手死死兜住他的腰不放。他侧了身子,烦躁的抓住她的头发,终于她被他从身上拉开,并丢在一边了。他定了定神,“算了吧,别闹了,我真的不行,和你……我做不下去……”他的表情有些抱歉,可转眼又强硬起来,“到底什么事情,你找我?别耽误时间了……”

  “死了,我的五弟果然死了,在你背叛我的那天,我为你在山上修了一座坟,你已经死了,被我埋在里头了……”她显出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可一看就是戏剧里的人物般演出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哑,一头卷发歪在耳际,并且不断的往下滑,终于一股脑儿掉在了地上,居然是假发。现在,她成了他,至少头部是一个三十多岁略有秃顶的男人,他那藏在脂粉下的男性粗线条凸显出来,万哥,我认了出来,这个黑帮首领现在充满猫腥,如同一个已然失去生理上的娇嫩、却仍然不放弃神态上娇嫩的老妓女。他扭动着站起身,开始脱衣服,等到上衣全部褪去,他露出鲜红而尖长的假指甲,戳破胸前两只充满气体的胶囊,他的胸顿时瘪下去,“五弟,你还记得这身体么?”他充满爱欲的抚摸着自己的胸膛,好像抚摸情人的胸膛,若不是脖子不够长,差点要吻下去,那时两块干枯的肌肉,黄中带青,很像长年患有肺结核的病人的胸,里面装满一糊发臭的脓痰。他的手指在两排红红浅浅的斑点上停住,“你忘了么?这是你留下的牙印,那时你还刚进大学,身体和技术都很青涩,我把你抱在怀里,你不肯依,还留给我这个……这是爱的痕迹啊,你忘了么,五弟?”

  “你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还真是绝情啊,”万哥嘻嘻笑了,“当初是谁跪在我面前,说愿意用一辈子报答我?那个人不是你吗?是我记错了吗?”

  钟维的表情更加僵硬了,像是要否认什么,却终于只是撇撇嘴,“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你,可是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你没必要再这样了吧?”

  “还清了?我的天啊,原来已经还清了?这样就还清了?他们可是把你吊起来,说要阉了你啊……哈哈……若不是我,你早就完了,早就完了!还能用你的鸡吧戳进你小情人的屁◇眼儿么?还清了?你不就是给老子做了两年婊子,伺候了两年老子的鸡吧么?还清了?没门儿!我告诉你,你欠我的,一生一世都还不清!”

  钟维瞟着眼前竭斯底里男人,沉默片刻,“我走了,”他绕开男人,朝门走去。男人一声尖叫, 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整个人如同一把牢牢铐在钟维腿上的巨大的枷锁,“你要怎么才肯跟我,啊?五弟,你说,你要怎么才肯跟我?”

  钟维一闭眼,膝盖狠狠撞向万哥的前胸,男人痛嚎一声,手上却并不放松半点。钟维急躁起来,抡拳朝男人两眼之间重击去,血水飞射而出,男人痛的咬泼了嘴唇,可依然不肯放手,“你要怎么才肯跟我?他若是不要你了,你肯跟我么?”

  “放手,放不放?”

  “他会不要你的,真的,他已经怀疑你了,我让他看了你的空坟,还让他亲手掘开了,他已经怀疑你和我的关系了,他不会要你了,五弟,他不要你了,你跟我……”

  一个耳光落在男人的脸上,“你别来劲!”

  “你害怕了,你怕他不要你……没关系,”男人仰起涂满血污的脸,妩媚的望着钟维,“你还有我,我会对你好,我是爱你的,不然不会救你的命……”

  “救我的命?少不要脸了!你当我傻子吗?”钟维再度狠剐男人一个耳光,说话有些打颤,几乎咬牙切齿,“你当我不知道,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你先收买那伙流氓,让他们和我起冲突,等他们假装要杀我了,你再跑来救我,救命恩人?少和我提这个词!老子已经忍很久了!放手,快放,再给我滚的远远的,别娘么儿似的恶心我,滚!”

  “说了,哈哈……终于说了,喂,杨麓,你听见了没?他说了……哈哈……”万哥睁着血红的眼,欢快的大笑起来,“你要没听见,我就让他再说一遍,你终于知道我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了吧?连他泡你用的伎俩,都是依葫芦画瓢照搬我对他的呢,哈哈……”

  钟维惶惑的望着万哥,脸色苍白,一面下意识的扭头四下张望,但他马上又恢复了镇定,用力踢了万哥一脚,“妈的,别找抽!叫你别用他来逼我!逼急了小心我杀了你!”

  万哥不理他,照旧大笑着,好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哈哈……听见了么?他承认了,想杀掉证人呢,不过没关系,反正你已经听见了……”钟维的手卡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的喉咙只能发出一串嘎嘎的杂音,可他的表情依然春风得意,一会儿又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知道了吧?杨麓……你的钟维先派他的手下去攻击你,然后再来个英雄救……美……

  为了逼真,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哈哈……你肯定为他一身重伤而感动不已吧……都是跟我学的,知道么?明白么?我对他的影响多么巨大……”

  男人的脖子被钟维的手掐的发出“咯咯”的声音,口中开始冒出白沫,“多么巨大……”

  钟维时而凶狠的盯着男人,时而紧张的四处张望,“不要胡说,他不在,他根本不在……”

  “你想象不出的巨大……”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随着钟维的松手,他向后栽去,“嘭嗵”一声,他的脑袋敲响地面,接着又硬梆梆的反弹了一下,又发出一点轻微的碰撞声,之后,便是死寂,男人的身体如同一团融化的冰激凌粘在地面,脖子的从中间凹陷下去一圈,整个形状近似举重用的杠铃。钟维愣愣望着他,然后伸出腿,刨了男人的身体一下,那躯体沉沉的随之晃动一下,之后又凝固起来。

  钟维转过身,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再绕回床边,拿出手机,“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你过来料理一下,要快,要舍得花钱。”把手机塞回衣袋内,朝门外走去。

  街道白茫茫的像在雾里,我一个人走在上面,有人叫我。

  新世纪厕所门口,老刘和小光坐在一桌麻将前,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没有走过去,站在远处,朝老刘喊:“怎么?还是去守厕所了?”

  “嘿嘿,总归不少口饭吃,再说,不管厕所还是网吧,不都新世纪么?”

  我点头同意,笑了笑,慢腾腾的走向那条街的街口。手机在口袋里滴滴响着。

  老刘在后面叫:“你手机响啦!”

  “知道。”

  我在雾里走着,手机陪我响过了那条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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