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又是一天的中午。
曲光才把便当盒从桌子里掏出来，那边就见到蓝彦在教室外对自己挥手示意。
“今天中午去哪里？天台还是校园的榕树底下？”他站在门口和蓝彦商量吃午餐的地点。
蓝彦想了想，“还是你们班吧。”
把前后的两张桌子拼到一起，面对面地坐下。
蓝彦打开便当的时候顺带瞄两眼教室，随口问道，“你们班那个传说中的转校生呢？”
“刚下课就不见了人影了。”曲光看了一眼他，“别找了，人家大概是不会……”“人家大概是不会像我们一样吃便当的”曲光原本是想这么说的，但话音未落，就被头顶的一个声音打断。
“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抬起头，刚刚还在谈论的对象此时就站在他们面前，还晃晃手上的便当，对着两人笑了笑。
蓝彦带着丝探究意味的目光看向曲光。
“呃……”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这样当场驳女生面子的事情曲光是做不出来的，最后还是点点头，“好啊。”
顾上坐下，还伸手跟蓝彦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顾上。”
“我叫蓝彦。”蓝彦回握住对方，注意力从曲光身上转移到女生那儿，“你就是那个从外国转来的学生吗？”虽然没见过转校生的脸，但她的名字可是到处都在传的。
“是我。”顾上爽快地承认。
曲光一直在拿眼神瞄这两人，这样的见面方式完全不像是早就认识的幼时玩伴身份。
“不是外国人啊。”蓝彦看了女生一会儿，没有见到可能的金发碧眼挺鼻深瞳，略有些失望。
顾上笑了，“因为我是华侨啊。”
蓝彦又看了她几眼，“不过我觉得你好像很面熟哎，像是我们以前有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你这算是多老梗的搭讪方式啊。”曲光出言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经曲光这么一提醒，蓝彦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于第一次见面的对方过于突兀了，而且就像曲光说的，仔细想想的话，确实是老套不行的……虽然那不是自己的本意。
顾上笑笑，是表示没有关系的意思。
曲光和蓝彦的便当盒都是淡蓝或灰白的浅色调，说起来，那还是他们升上高中时一起去选购的。两人照旧在吃便当前相互对两家母亲准备的菜色评头论足一番，曲光还抽空偷瞄了下顾上的便当盒，是女生普遍喜爱选用的浅粉色，盖子画有两个趴在地上卖萌的加菲猫，打开来，腾腾的热气在盖子的边缘留下一层雾水。至于里面的配菜……
“哇呜，好丰盛啊，炸小肉丸和糖醋里脊，居然连百叶红烧肉也有！”蓝彦发出感叹。
“看起来丰盛，其实都是一些昨天晚上晚餐的剩菜而已。”
顾上说着把自己的便当往中间推一点，“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要不要尝尝看？”
“不了……”曲光习惯性地想要拒绝。蓝彦倒是老大不客气，似乎完全没有顾虑到对方是刚刚才认识的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好啊。”伸出筷子就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
“唔，好吃！”对女生比了个大么指。
“喂，你也太不客……”曲光“气”字还没有顺着说出，就见蓝彦又是一筷子把一块红烧肉夹到了自己的饭上。“你也尝尝看吧，真的很好吃。”他说道。
这家伙，还真的完全没有在顾忌啊。
不过红烧肉的主人似乎也不介意，依然是微笑的表情。
曲光暗暗地叹气。自己都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一顿饭就这么吃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吃完饭之后，曲光和蓝彦提着手上的餐具到学校的水槽进行清洗。
拧开水龙头，水流喷射出来，迸溅的水滴甚至弄湿了曲光的裤腿。“水开太大啦。”蓝彦探身过来帮他把水龙头关小些，水流变回了普通的流速。
凑过来的蓝彦和曲光挨得极近，几乎就是他的头发蹭着曲光的下巴，一来一回的，曲光的心跳快得异样。曲光发现最近的自己越来越频繁的出现这种情况，但究其原因，自己却不清楚。
曲光挽起袖口，往便当盒里倒了点洗洁精，抹几下很快就出现了一堆的泡沫。一旁的蓝彦同样在开始洗自己的餐具。
“你今天见到了我们班的转校生了，怎么样，有没有符合你设想的美女的要求？”
“是很漂亮的女生。不过我本来还以为是位外国人来着。对了，那天你说的‘我应该知道她漂亮与否的’是什么意思？”
没得到曲光的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但是说实在的，我真的感觉像是在以前见过她，似乎我们更早之前就认识了……”蓝彦的眉头因为困惑而皱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着？为什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水流声“哗哗”地响。
“大概是你的错觉吧。”
曲光说。
5.
曲光捧着一摞新到的辅导资料走在如伞盖撑开的榕树树荫下，经过下操场时，那边正好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扭头看去，声音是从围观在篮球场边上的人们发出的，曲光一眼就见到了在场上和队员们击掌庆贺的蓝彦。
场上的球员四散开找水喝，似乎是休息的时间到了。蓝彦在和对欢呼的同学们比“V”字手势的时候也见到了路过的曲光，隔着远远地朝曲光挥手，然后只见他对人群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围观者就自发让开了一条路，蓝彦向曲光跑过来。
蓝彦为了打篮球特意换了件白色的背心，汗水浸湿了大半，清楚地勾勒出男生发育良好的身体和轮廓鲜明的胸、腹肌。他一来到就用手勾住曲光的肩膀，往下瞧了眼对方手上的资料，“又有新的练习到了？”
“嗯……”
男生运动后的身体有着异常的热度，靠近些就让曲光觉得像是有腾腾的热气蒸着自己。他试着挣扎开环着自己的手臂，却像是白费力气，结实有力的小臂牢牢地铐紧了他，“蓝彦，你放开我！一身汗黏黏糊糊的，太不爽了。”
“就不放。”
蓝彦听了曲光的话后，不但没照他的要求做，反而黏得更紧了。整个人的胸膛贴着曲光的后背，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双手像是从背后搂住了曲光一样。
滚烫的体温更加清楚明了地传递给了曲光，烘得他整个人发热，脸颊烧得红红的。
“快点！放开我！”
曲光愈加用力地挣脱，手上的书也拿不稳当了。
“不放的话你怎样？”
蓝彦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故意在曲光的耳边呵气，得意地看着对方连耳朵也开始泛红起来。
说不上是羞还是恼抑或是两者都有的恼羞成怒，总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压力之下曲光终于找到了空隙给了蓝彦腹部一肘子，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时候挣脱开。
“哇，痛、痛、痛……”
蓝彦捂着肚子看向罪魁祸首，“曲光你太不够意思了，至于下这么狠手吗？”
“你这叫自作自受。”曲光瞥了一眼他，兀自将就要往下掉的书挪正位置。
“好吧，算我倒霉。”蓝彦无奈。
“你们在干嘛？”
询问的话来自不知何时来到了两人身边的顾上，她微微偏头，好奇地看着他们的举动。
“顾上你也在这里？”曲光望向她，“你也是来这里看篮球比赛的吗？”
“当然。班级比赛肯定要来加油的啊。”
“咦？今天是班级赛？”曲光直觉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才知道吗？今天是我们班和五班的对抗赛来着，我早在一周前就和你说过了，果然习惯性过滤掉了啊。”蓝彦摇摇头，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一路顺着脖子滑过喉结钻进了胸口。曲光别过视线。“你明明是班长，怎么就老是不关心自己班的体育运动情况呢？”
“我只是对篮球没兴趣而已……”曲光小小声地嘟囔。
“就算没兴趣，加加油总是好的。”顾上听到了他的话，笑着说，“刚上场的时候蓝彦还一直在找你来着。”
从顾上转学到这里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了，在顾上那曲光看来甚至有些刻意地接近下，她和蓝彦曲光两人迅速地熟悉起来。从看到对方，到上前攀谈，轻松的对话和不时地调侃，像是单手可握的距离，能够自由地跨越过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
顾上的视线在曲光身上，往下挪一点：
“这个是新一册的数学辅导练习？是要送到老师的办公室去吧？”
“被蓝彦这么一打岔，差点忘了正事。”曲光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又回头瞪了蓝彦一眼。
“正好我看篮球赛也看得无聊了，我帮你一起把书送过去吧。”说着顾上就上前从上拿了一小半的书到自己的怀里。
“喂喂。”
才刚说完要关心班级球赛转眼就拆了自己的台，蓝彦都不知道作何表情是好。
“那就这样，我和顾上先把练习送过去。”
曲光回头对他眨眨眼睛，“如果我们回来的时候你们还没输的话，我们会看的。”
“绝对没有可能输的！”
听着身后蓝彦的宣言，曲光和顾上相视一笑。
就像朋友。
“老师，这些练习资料……”
“就放那儿就可以了。”班主任随手指了一下在两排办公长桌间的过道。
曲光给顾上一个示意，目光搜寻了块相对来说干净点的瓷砖，和顾上一起把资料书叠放上去。书垒得高高一层，把搁置在椅脚边的盆栽遮住了。
“那我们先走了。”
完成了任务，曲光对班主任点点头，准备和顾上离开办公室。不过没走几步就被喊住，
“哎，等一下！”
回转过头，只见班主任脸上一副“好险”的表情，她对自己招手，“差一点就忘记了，还有一件事要跟你交代。”
曲光和顾上走过去，班主任低下头在她的抽屉里翻找。曲光看过去，半抽出状态的抽屉里叠放着各种教育部文件、学校通知、课表、备课本等，边上有一个里面堆放类似唇膏、指甲刀等杂物的小纸盒，最下面是一张三、四岁大的小孩照片，应该是班主任的儿子。班主任就是从那一叠的纸张里找出了那么一份文件。
“喏，就是这个。”
她把文件推给曲光。曲光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上面醒目的标题……“关于再次开展班级板报比赛活动的通知”。
“你是班长，就由你负责吧。记住，因为评比是在下下周的星期一，所以下周星期六之前就要把黑板报完成了。”
曲光大致地瞄了几眼通知的内容，除了惯例的官话以外，就是这次黑板报主题的介绍的以及大概的活动时间。然后他就把手上的纸张给了在一旁一直想要看但看不清楚的顾上。
“最近活动有点多，但也注意不要拉下学习了。”
最后，班主任还不忘了对曲光提醒一句。
“好的。”
曲光颔首。
“唉。”曲光坐在石阶上叹气。
边上刚刚打赢了篮球赛的蓝彦在下方水龙头用“哗哗”的冷水冲脑袋，洗了把脸，然后拧小了开关，又洗了下手，最后关水，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
他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到曲光边挨着曲光坐下，转过脸问对方，“你又在这儿叹个什么气？为了黑板报比赛的事？”
“嗯。”曲光看着蓝彦的动作，他只顾着顶上的那部分头发，鬓角和额前浏海还在往下滴水，看上去黏糊糊的。按捺住自己想要帮忙的冲动，曲光定了定神，才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班上的人都是能偷懒就偷懒，学校要举行的什么活动能让别人做就绝对不会自己亲自上，免得浪费自己的时间。我问了那么多人，除了文娱委因为是自己的职责所以点头外，没一个人肯做的。”
讲到这里，曲光咬牙切齿，“真是气死我了！”
“还差什么人吗？”以往曲光虽然不爽，但也不会抱怨那么一长串，蓝彦听了一会儿就知道铁定是黑板报的事出了什么状况。
“文娱委员和我都不会画画，”曲光说到这个怨气那叫一个明显，“而班上学过素描绘画的那个人不管我和文娱委怎么拜托都死活不肯答应。”
“这样啊。”
蓝彦了悟，伸手摸摸曲光脑袋做安慰状，像是给猫咪顺毛一样的举动，“如果我有去少年宫参加过绘画班的话一定会给你帮忙的。”
“你的话，”曲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想起之前给自己辅导学习的时候那小学生般端正的字体，扭过头，“还是算了。”
“我刚才好像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伤我自尊的东西。”
“那是你的错觉。”为了表示重要性曲光还特意重复了一遍，“那是你的错觉。”
没有继续和他闹，曲光再次陷入了找出解决当前困境办法的思考中。今天的天气一直很好，阳光明亮而不热烈，蓝彦双手交叠在后脑勺看了一会儿云朵，想到了什么，又问曲光，“对了，黑板报的事你有问过顾上吗？”
曲光仔细回想了一下，“没啊。”摇头，然后说，“从看完你比赛之后就找不到她人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她也有学过绘画，也许你可以找她看看。”
“真的吗？”曲光半信半疑，“你怎么会知道的？”
阳光变换着斑斓的角度，蓝彦放下交叠的双手。
“你忘了吗？上一周我们去新华书店买书，恰好碰到了忘记带钱的她，然后我就先帮顾上垫付了买书的钱。那时候她要买的，就是一本关于绘画的专业书籍。”
蓝彦眯起眼，似乎景象还很清楚的停留在记忆里，“后来她把钱还给我的时候我就顺便问了下，顾上告诉我，她在国外的时候接受过这方面的家教辅导。”
于是曲光回想起来……那天沉默地站在收银柜台前，窘迫得手足无措的顾上，她对面的收银员满脸不耐烦混杂着怀疑的表情，而等在队伍后方的人小声地抱怨窃窃私语，像是充塞着那这片空间的嗡嗡蚊蝇声。还是蓝彦率先跨过了自己，走向顾上，对她伸出了援手。
最后蓝彦拍拍他的肩才让曲光回过神来，他定定地看住对方，让蓝彦自己都忍不住伸手摸向曲光视线集中的部位，“怎么了？”
“没什么。”
晃晃脑袋，曲光道，“那现在，去找顾上问问看吧？”
找到顾上时，她蹲在学校的小花园看着那些花坛里的花。
“有事找我？”
顾上看见了找过来的两人，挑了挑眉，问道。
曲光跟她讲了一遍前因后果，因为顾上也是早就知道了黑板报比赛这件事，所以说明起来也没费多大劲。
“你的意思是想找我做黑板报的配图工作？”
曲光本来以为还要和她磨一番嘴皮子，像之前几次一样劝说好久，没想到顾上只是反问了一句，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行！没问题！”
出乎意料地快速回答，反而让曲光说不出话来。
6.
全校性质的黑板报活动结束之后，校园生活开始进入一段平和的缓冲期。处暑过去了之后，天气日渐转凉，只像先前一样在早上穿短袖保管得打个喷嚏。叶子黄得愈发厉害，有时候一夜过后的校道便落了一地的枯叶。
曲光开始发呆，有时候望着前排在专心做笔迹的顾上的背影发呆，有时候和蓝彦聊着聊着就开小差发呆，更多时候撑着下巴，对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他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而那天傍晚的情景一直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曲光你，是喜欢蓝彦的吧。”
一阵空白之后……
“你、你、你……你说什么啊？”慌乱地不停摆手否认，“怎么可能？”
“是吗？”
她笑了笑，轻轻地转头看向花坛里摇曳的月季，“但我是喜欢蓝彦的呢。”
“啊？”
那天的对话以蓝彦及时买回来了饮料断了后续，没有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也来不及求证她口里说的“喜欢”。对话停留在一个悬置半空的境地，不上不下的，彷佛一个卡在了树枝间的气球。
“喂，回魂了！”
一只手在面前晃个不停，曲光的脑神经没完全接通过来，还处于半茫然的状态，“哈？”
“哈什么哈，”慢慢清楚的是坐在对面的蓝彦，他看起来好像还有点不爽的样子，“连吃个饭都能神游到外太空去，你到底在干嘛啊？”
“哦。”总之先点头就没错了吧。曲光这么想道。
蓝彦把头凑过来，一张帅气的脸和曲光靠得极近，放大了的瞳孔里带有清楚的困惑。
“好像你最近老是一个人在发呆的样子。”
曲光一下子就激动地推开了他。
“你靠得太近了！”
“而且最近越来越不喜欢我靠近你了。”被迫退回去的蓝彦继续抱怨。
曲光不接话。
“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自己在想些什么，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
只是看到顾上三不五时地找蓝彦，在他们独处时硬挤进两人中间，问蓝彦课堂上不会的例题，然后拿出一个苹果或悉尼送给他作回报，放学的时候即使不同路也会刻意等他们一起去自行车车棚。成为像是朋友的存在，但又比朋友的存在感要强上些。
曲光心烦意乱。
还有那天类似告白的话，“喜欢吗？”“喜欢呢”。她说的喜欢是怎么样的“喜欢”，和她问自己的“喜欢”是不是一样的。曲光变得爱偷偷地瞄蓝彦的侧脸，打量他的眉毛、鼻子、嘴唇，浏海只有薄薄一层，整个人看着开朗阳光。
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7.
晚上，家人聚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曲光看了一眼挂钟，刚八点过半，于是起身走出去。
“要去哪里？外出吗？”
曲光妈妈来到玄关前，问还在低头系鞋带的曲光。
“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顺便帮我买一袋洗衣粉回来吧，家里的洗衣粉快用光了。”她把要买东西的钱交到曲光的手里。
“好。”
“还有，穿上外套吧。外面开始刮风了。”
曲光点头。
屋子里很暗，那是因为没有光源的存在。
顾上这次很小心地检查了自己有没有忘记带上钱包，然后才带上房间门走出去。在走过唯一亮灯的房间时，她对着半开的门缝轻声说，“我出去一趟。”
里面的女人依旧是以原来的姿势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对顾上的话没有丝毫的反应，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摸索着走下环形阶梯，黑暗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顾上拉开大门的时候回头看去，黑洞洞的房子，只有二楼的房间露出一点熹微的光亮。微茫的，微茫的那么一点。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曲光买完洗衣粉，边走边掂着钥匙。这条小路比较偏，路灯也比繁华地段稀疏了不少，平均每隔十米才有那么一盏，走起路来明一段暗一段的。
当走到一个路口时，红灯让他停了下来。百无聊赖地四处瞧时，就这样见到了建在路边的那么一个小公园。公园不大，甚至应该说不上是个公园，只是一个供人休息的地方，铺了青灰的石板，有几棵树有野花有杂草，几个长石凳和几个石圆桌，再加上那么一个老旧的滑梯和秋千，也没更多的了。
城市夜晚的天空始终都是灰暗的，偶尔会见到星星，不多，更谈不上明亮。
曲光走到秋千前面时，是一闪而过的车灯帮他看清了锈红色的铁链。他试探着抓了其中一根，冰凉的触感渗透进皮肤。接着坐上去，双手抓住两边的铁链，脚下稍微用力，身体就随着秋千晃起来。
风一直在刮，立起来的衣领被吹得“啪啪”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比周围更深的阴影盖在了正荡秋千的曲光头上。他抬头看去，恰好有车辆驶过，于是藉助车前灯扫过的光辨认出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顾上。
顾上站在那儿，暗色深沉：
“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第四章
1.
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
他手里攥着钱，要去商店买一样东西。
有另一个人要和他买同样的东西。商店的老板告诉他们，他们要买的那样东西只剩下最后一件了。
老板询问他们“你们谁想要这最后一件？”
他张大了嘴巴，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但只有一个短促的音节从喉咙里出现，他紧张地满头大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想说出的那个词语。而在他旁边的那个人，轻而易举地就回答“想要”。
老板把那样东西卖给了另外的那个人。
而他站在一边，慌乱地，张大了嘴巴，却无可奈何。
于是他醒了过来。
曲光有那么一瞬间还没从梦境里完全脱离开，直到他看清楚了头顶熟悉的、带着纹路的天花板。
恍惚了一阵，曲光按停了床边响个没完没了的闹钟，然后嘟囔着爬起来。他赤脚走在地板上，到窗台前拉开了帘布，接着外面微弱的、趋向于要消失的路灯光照进来。还有那片暗蓝的天幕，月亮的残影还挂在上头。
把睡衣换下，洗脸，刷牙，“哇”地一下吐出用力漱口的水，看着泡沫随着水流旋转而下。
房子里还很暗，家里人都没有起床，曲光背着书包下楼时到处都是一片沉溺的安静。在走过厨房的时候，他发现了摆在餐桌上的一瓶牛奶，摸了摸玻璃瓶端，带着不同于秋日早晨微寒空气的温热。曲光将牛奶拿起来，随之看到了垫在牛奶瓶底下的一张小纸条。
他把纸条拿起来：
“曲光，妈妈已经把牛奶热好了，你记得拿去学校尽快喝掉。还有，早上很冷，不要忘了上学时多加件衣服。”
曲光想着自己的母亲是怎么在早上摸黑起的床，给自己热好牛奶，写下嘱咐的小纸条压在底下，然后打着呵欠重新回房间睡觉。他呵了一口气，变成白色的雾状飘浮，然后小心地把牛奶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到教室时还一个人也没有，曲光用钥匙开了前后两扇门，然后把书包塞进柜子里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大大的校园此时静悄悄，从上往下看能见到堆积成厚厚一叠的落叶，偶尔会出现起落的小鸟，“唧唧”或“啾啾”。天际才泛出那么一点点鱼肚白，离天明还有很远。
跟着有人走进了教室里。
“曲光，你今天早上怎么没有等我就一个人先走了？”来人一进来就对曲光发出了指责。
“蓝彦？”
曲光看向对方。
“幸好你妈妈告诉我早就出门了，不然我就要在你家门口傻等那么长时间了。”蓝彦看上去有些不忿。
“抱歉……”曲光深吸一口气，“我只是……”
蓝彦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那，你的早餐。”说着把手上提着的袋子放到了曲光的桌上。
曲光扒拉了一下，里面是鸡蛋饼、小笼包、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
“快点趁热吃吧。”蓝彦说完就扭过头不看他，显然早上曲光没等他这件事还让他气在头上。
“对不起，今天一时间睡迷糊忘了，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了。”曲光讨好似地拉拉他的手，
“坐下来一起吃吧。”
算了，反正自己总是没办法对这家伙真正的生气。意识到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自己的怒气消去了大半，蓝彦认命似地坐下来。
“嗯，先喝豆浆吧……”
曲光看了看，取出豆浆还有附赠的吸管。对面的蓝彦托着腮看他。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推门走进了教室。
曲光抬头望去，突然间停下手上的动作站了起来，目光直直地对着门口。
蓝彦诧异地望着他的举动，也跟着回头看去……
“顾上？”
女生就站在门口处，黯淡的晨光映着她的模样，然后缓缓地，举起手来，向他们打招呼，
“早上好。”
彷佛一个沉淀许久的微笑。
2.
学校里的谣言总是传得飞快，尤其是关于男女生之间的谣言。
后知后觉的蓝彦过了一阵子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曲光会刻意地避开自己，或者说，避开和顾上待在一起的自己。
像是打篮球的时候，以往不管感不感兴趣，曲光都会过来看看自己的比赛，蹲在地上或者靠在树荫底下，而现在一整场比赛下来，环视一圈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取而代之地是上前把矿泉水和毛巾递给自己的顾上。午饭会聚在一起，但曲光总能找到各种借口中途走开，然后就没再回来，剩下蓝彦自己和顾上面对面相顾无言地吃饭，到了后来干脆就直接托词没带便当不跟他们一起吃了，独自跑到了食堂吃午餐。还有放学时候，三个人回家的一段路，不经意间地曲光就会落下两人一段距离，中间隔了晚照拉长的影子，只有顾上因为不同路中途离开后他才会稍微离自己近一些。
于是在旁人看来，就变成了蓝彦和顾上经常性地独处，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回家，连打篮球比赛间也不忘秀恩爱。不经意间就有各种谣言传了出来。
“哎，听说了吗，八班的×××和五班的××好像在谈恋爱。”
“真的吗？”
“当然啦，你没看到最近他们两个走得很近吗，大家都在传，就只有你不知道。”
“我本来还想着找个好机会跟他告白的，没想到居然被一个转校生捷足先登了。”
“你喜欢×××？”
“八班的班草哎，长相优，运动和学习都很棒，又很体贴女生，这样的男生谁不喜欢。”
“也是，可惜了……”似乎还能听到女生满是遗憾的叹气声。
像是诸如此类的对话，上个厕所洗完手准备出去时就能听到。蓝彦摇头想着这些空穴来风的传言不用理会，过个几天就会自动消失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出最近曲光避开自己的原因。
但连同桌都拍拍自己的肩膀，带着古怪的笑容，用一种“你懂我也懂”的语气道：“蓝彦，还以为你就算收到再多女生的情书都不会开窍，没想到那么快你的春天就到了啊。”
“到你个头！”
蓝彦转身就给了对方一个爆栗。
于是连班主任听到谣言后都赶紧找上自己谈话，也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老师。”蓝彦走近一些。
八班的班主任是个略微秃顶了的中年男人，这时捧着茶杯拿着杯盖缓缓地转，酝酿了许久的词句才开口道：“蓝彦，你要知道，现阶段学生最要紧的任务是学习……”
“嗯、嗯。”迫不及待地点头，就是希望对方赶紧说完他的废话。
“你能懂就好。”男人抬头看一眼蓝彦，“所以这个恋爱嘛……等到以后到了大学也可以，而目前最要紧的呢，就是抛开其馀的一切，专心应对即将到来的高考……”
对方说到“恋爱”这个词语时，蓝彦心里微微一动，脑海里模模糊糊的，浮现出一张像是低垂着的少年的面容。但班主任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立马回过神来。
“你和女生来往老师不反对，但是在交往过程中还是得把握住正确的尺度……”
蓝彦打断他的话：“老师放心吧，我和她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没有在谈恋爱啦。”
“那就好……”
离开办公室时蓝彦脸上露出无奈地笑，这个谣言传得到底是有多厉害啊，居然连班主任都信了。
曲光手里拎着便当盒上到楼顶，推开通往天台的铁门。铁门因为时间久远生了斑斑的锈迹，有些地方还剥落了铁皮，手一碰便沾了红色的一块。
“哟。”
天台上有比自己还要来得早的人，此刻她回转过身向自己打招呼。
“顾上，你怎么会在这里？”曲光在她周围搜寻了一遍，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
“蓝彦被班主任找去谈话了。”顾上说，“我是特意等在这里想和你谈谈的。”
蓝彦不在，曲光都不晓得自己是“不用见到他送了口气”多点，还是没能看到他的遗憾多一些。
“等我？为什么？”
天台上有个很大蓄水池，已经废弃不用很久，里面都长了滑腻的青苔了。蓝彦平时在天台吃饭就喜欢靠着蓄水池的墙壁坐在石板地面上，现在的他也是和顾上一起就地坐了下来。
“你最近老是刻意地避开我们，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吗？”顾上开门见山。
“我没有刻意避开你们……”
“别自欺欺人了，连蓝彦都发觉了，更何况我呢。”顾上说话直接明了，“要是不是刻意避开我们，你干嘛不再跟我们一起在教室吃午餐，而是特意跑到天台来……还是在这种刮风沙便当里容易进沙子的日子。”
曲光盯着一只爬过他面前石板的蚂蚁，伸出食指对着它不停地戳戳戳。
“我是喜欢蓝彦，但你也不需要这样特意地给我们制造机会。”顾上看着曲光，“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天我只是想要找个人听听自己的不满而已，听过了就忘掉吧。”
“不是……”
“更何况，你是喜欢蓝彦的吧……就算你在问你的时候否认掉也一样，我能看出来的。”
对方的目光坦然而锋利，曲光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放弃抵抗一般叹了口气。
“你的话只是占了一部分的原因。”
“那为什么？喜欢同一个人归喜欢同一个人，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曲光顿了顿，细密的阴影覆盖在他的睫毛上，
“我不能喜欢他。”
3.
顾上离开以后曲光打开便当，里面还是温热的，捧在手上会有暖意在掌心流淌。他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又觉得没什么胃口，把盖子重新盖上。
天空是疏朗的模样，夏天响彻不停的蝉鸣和热烈的阳光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曲光回想起以前，那个夏天，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以一句“能听我发发牢骚吗”作为开场白的单方面阐述。
“我的爸爸今天告诉我，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和我妈妈离婚了。”
“其实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他们曾经也是相爱过的，但是家里遭遇一场变故之后，在家里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吵架了，起初只是母亲单方面的职责，多了以后父亲忍不住和她对骂起来……无休止的争吵消磨掉了感情，也让我跟他们的关系变得疏远……”
“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其实我也不清楚。”
“蓝彦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会安慰我，给我买冰淇淋，说笑话逗我笑。带我远离他们两个人吵架的中心……”
“他真的是一个阳光开朗，体贴温柔的人。”
“那时候的他对年纪还小的我来说，好像是光一样……”
“所以喜欢他，即使过了那么久还对他念念不忘，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顾上坐在曲光旁边的秋千上，小幅度地晃动着。有车灯拂掠而过，一瞬间照亮了她低垂的眉眼，转眼又暗了下去。
有那么一个细微的时刻，让他觉得，她是在哭的。
曲光记起那个晚上的事情，有些字句依旧清晰。像是底下标注了横杠的一段话，显眼而鲜明。
他最后还是收拾好像是完全没动过的便当，起身走下了天台。
4.
“今天晚上我去你家吧。”
这是顾上离开他们的队伍以后，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即将分开的十字路口蓝彦对曲光说的。
曲光没回答，像是没有听到，眼睛仍旧自顾自地盯着红灯。附近私家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蓝彦正打算提高点音量再跟曲光说一次，红灯跳到黄灯，闪了几下，曲光在恰好转为绿灯的刹那就冲了出去。只留下那么一个简短的回复：“还是算了。”
人流眨眼就将曲光的身影吞没了，蓝彦始料不及，只能发泄似地踢了自己的自行车一脚，但是反作用力反而让他抱腿呼痛。
想和曲光好好谈谈他最近是怎么一回事的计划就这么付诸流水了。
某个普通的周末。
曲光照旧是被母亲大力的拍门声给吵醒的。他揉揉惺忪的眼，对门外母亲喊的“快点起床吃早餐了”回答，“好，马上就起。”声音有气无力的。
门外敲门声停了，曲光妈妈听到儿子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才确认他是真的起来了，然后方从门口走开。
曲光还处于困顿的状态，眯着眼睛，口里叼着根牙刷凭记忆摸索到了盥洗室里。
厨房里面煮着的白粥沸腾了，曲光妈妈抓紧几步上前熄了火。然后把旁边做好的一碟配白粥的小菜捧出去。
外面餐桌边上曲光爸爸正在看晨报，鼻子上架了副老花镜，看得专注入神。她见状拍拍自家老公，“你要是没事干的话帮我看看曲光，不然他又得在卫生间里刷着牙睡着了。”
“怎么？他又是睡懒觉不愿起床？”曲光爸爸推推眼睛抬起头来。
“这么大个人了，还总是懒懒散散的，也不知道像谁。”她说着叹了口气。
“嘛，嘛，难得周末就让他多睡会儿吧。”曲光爸爸笑了笑，“等以后娶了老婆，自然有媳妇督促着他。有了老婆管就好了。”
“嗯……”
两人说着话呢，曲光就从外边走了进来，见到父母凑在一起，随口问了句，“爸妈，你们在说什么呢？”
“在说你以后娶老婆的事儿。”曲光爸爸笑道。
曲光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乱说什么话呢你。”曲妈妈拍了下老公，走进了厨房里。
曲光拉开餐桌边的椅子坐下来，对面的曲爸爸一边把手里的报纸翻页，一边说道，“说真的，儿子，你有考虑过以后娶什么样的老婆吗？”
“呃……”曲光被问住了。
“没想过？那换个说法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
“还是没想过？”曲爸爸收起了手上的报纸，看向他，“那班上有对哪个女生有好感吗，或者学校里也可以。”
“喂！你可别教坏我的儿子。”曲妈妈瞥了眼老公，将端出来的粥一把放到餐桌中间，然后转向曲光，“警告你！高中阶段绝对不能早恋啊！”
“别这么如临大敌的，孩子青春期嘛，对异性有些憧憬和向往是件很正常的事情。”曲爸爸抬眼示意了下，“你说对吧，儿子。”
沉默着，曲光还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曲爸爸欣慰状。
“别听你爸胡说，到了大学什么女生没有，现在谈恋爱就是浪费你的时间和精力，目前好好专心学习就行。”
“你妈她就是爱嘴上别扭。昨天看电视的时候她还跟我说羡慕别人能抱孙子呢，还跟我认真讨论了以后要你生几个孩子的问题。”
“我什么说过这种话了……”
听着自家父母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曲光伸手给自己舀了一碗粥，就着母亲准备的配菜，小口小口地喝。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沉沉地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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