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同志

同志小说《朝秦暮楚》(三)

作者:贵州同志-访问量:-发表时间:2014/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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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是秦招说约十二点半,在附近屋村商场的便利店前等。秦招约人出街惯了迟到,到达时已是十二点九,却不见楚暮。他心生闷气,想他秦大爷什么时候要等过人?可楚暮又不是他的客人,他为何要楚暮等他?这时秦招才察觉出自己的职业病。

  他原以为昨晚陪过原先生,今天会累得不想起床。可闹钟响之前他就醒过来,才不过九点半,想来他睡了不够六小时。或许他还年轻,反而原先生昨晚那么拚命,倒怕他今天连按键盘的力气也没有。毕竟男人年纪大了,还为了面子而一夜逞强来数次,是伤身得很,亏秦招昨晚还要扭扭拧拧地装出一副娇软无力的样子,才让原先生肯鸣金收兵——他秦招哪会招架不住客人?是怕原先生马上风而已。人确是难免一死,至少不要死在床上。

  那么窝囊。

  再等了五分钟,秦招左顾右盼,还是不见人。T市是寻常新市镇,自非游客区,今天星期五,正是上学日,学生未放学,大人都去上班,往来的几乎不是老人就是师奶。秦招以脚踢着铺了米色砖的地下,他穿的是黑色男装运动凉鞋,是叫他阿明的那位萧先生买给他的,一千元有找,也算划算。本来他少去Sogo百货购物,嫌那里闲人多,想一个人静静在店里看几件东西也不行,但那次黄先生都肯半跪在地上为他秦招挽鞋,使秦招觉得那鞋不只值八百元了。

  那个做酒店经理的黄先生为他跪,别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倒不全是假。

  一个不慎踢得用力,指甲刮了地板一下,一种痛麻自指甲与血肉之间扩散开来,他低咒一句粗口,用力扯紧米色斜肩袋的粗布肩带,布带勒得颈侧至锁骨处隐隐作痛,他才罢手。袋里有裹了花纸的iPad、纸巾、伞、防晒霜、手机……手机。他掏出手机,自长长的联络人名单搜寻楚暮的号码,刚拨通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大男生急急跑到秦招面前来。

  楚暮穿着一件宽松的净灰色T恤,看得出杂质颇多,隐约见到段段黑色的细纹,并非纯灰,大概是一百元三件的街边货;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短波裤跟一对黑色人字拖。两手空空。他在秦招面前俯下身,两手撑在膝盖上,背脊起伏急促,然后拍了拍胸口,喘定了气,才说:“我晚了起床……抱歉。”

  秦招看了看楚暮的脸,见他双眼挂着两个大眼袋,但脸上清净无胡,头发还是干净贴服,心里倒顺气,只说:“我也刚到。”

  楚暮跑得脸也红扑扑的,发根灌了水似的,汗如河流般淌到两边脸颊,顺着轮廓滑到下巴处,他觉得一阵痕痒,擦过下巴的汗水,抄起T恤下摆就往脸上抹。秦招给他递上一包纸巾,他推开:“都是男人,用什么纸巾!擦擦就干,别浪费。”

  二人离开便利店门前,暂时还未有目的地。楚暮呼吸畅顺了,便抓秦招去便利店隔壁的面包店,用八元买了两个猪仔包,心里肉赤:昨晚不知怎的,游魂似地飘回家里后,就忘了去楼下茶餐厅买平价面包,现在倒要捱贵包了,可不吃不行,他十五分钟前才起床,又差不多天光才睡,想来睡了六小时也没有。

  “八元两个面包,真是物超所值。”秦招想,他只有在别无选择时才勉强食面包,最好去A1 Bakery买面包,连锁店,处处划一又有品质保证,二三十元一个面包,说真的也不算过分。

  “还说便宜?”一付过款,楚暮便咬了一口面包,愤恨说:“我楼下茶餐厅在每天关门前都会低价卖面包,才十元三个猪仔包,有时老板娘赢了马仔,心情好了,肯让我用十元买四五个包。八元两个猪仔包,没馅又没芝麻,跟抢也没分别。”

  “啊,对,”吃了个包,楚暮才算清醒,他自裤袋掏出一封信:白底信封镶了蓝红相间的斜纹花边,信封面写着“致秦招”,他吃第二个包,续说:“生日快乐。我想了好久,都想不起你喜欢什么……或许你喜欢的我都买不起。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一手字写得算好看,中三时参加全港书法比赛得过奖,可文采就……这信是我几天前便开始写,也许有些长,还是昨晚才写完。以后我们留在同一个系,等下年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了,才送你真正的礼物。”

  秦招接过那封信,握着信封的两端折了一下,感觉到里面的纸层层折得厚硬,这厚度没有五六张信纸是折不出来的。他这才记起楚暮自小而来便写得一手好字。每当他见到楚暮用那端庄的字体去作幼稚短小的文章——例如《记一次与家人旅行》——彷佛见到一个穿踢死兔正装的男人字正腔圆地讲黄色笑话,那反差常使小时候的秦招捧腹大笑。

  秦招没说什么,将信妥贴地放入斜肩袋的暗格,拉上暗格的拉炼,以免信掉出来,弄皱。他拿出一个扁平的方盒,随随便便递给楚暮,好像他只不过是给他递一盒面纸。

  “这个给你。”

  “哦!真抱歉……你送我这么大盒东西,我只给你一封……对了,那信摸起来有点湿,那只是我的手汗,没有沾上脏东西。昨晚我一写完信就用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压在案上,今天本来十二点七就出门,行到一半才想起忘了拿信,急急跑回家里拿信,放在后面的裤袋,以免弄皱。”

  楚暮见这盒子裹着浅绿色花纸,颜色与秦招身上的背心颇相似。拎上手份量挺重,他将这方盒举高于顶,明知不会看出什么底蕴。又摇了几下,立即被秦招阻止:“别乱搞。这东西虽然不贵,但很容易弄坏,小心一点。”

  “很容易弄坏?”楚暮心里有底,这十之八九是食物。他不禁舔了舔干燥的唇,想象这是一盒巧克力。若是真的就好,这盒子有份量,说不定是一盒双层巧克力,若是软心或酒心就好了,可是弟弟年幼,不能吃酒心巧克力,还是软心的好,全家都能吃。口里生津,想起自己干啃两个面包,于是经过下一间便利店时进去买了两枝水,一枝递给秦招。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秦招问。

  “不如去母校,我指小学。你还记得怎去吗?”楚暮左手挽着秦招给他的礼物,右手拿着水瓶,一饮就饮了一半。

  “废话,我也是住这附近的。”当然自他陪客人后,一星期有两三晚不回家睡也是常事。

  两人缓缓行至小学,行到去才发现学生都放学了——这小学是近年硕士班的半日制学校,学生十二点八就能放学回家,玩课外活动的最多去到下午两点也能回家。哪像别的全日制学校,不把学生困到三四点都不罢休。

  正门聚集大量家长与孩子,一个女人牵着两个、一个孩子,自孩子手里接过书包,往自己肩上擂。有的沉默寡言,甚至面黑,有的也会面露笑容,压下生活上诸多困苦,听自己的孩子说童言童语。楼高六层的小学侧边外墙扯起几幅横banner,均是宣传几年前的三十五周年校庆。一幅褪色的直banner打印着两张小学生手绘的书签图样,上面歪歪斜斜地各写着一组对联,当然无平仄可言,只是能押韵。

  这教秦招想起,以前他和楚暮不时被逼参加标语创作比赛的。学校常常接下许多大小比赛,有绘画有写生有画卡片有填色有书法,也有标语创作。因为写标语简单,故老师常常用渔翁撒网方式,逼令班上每个人交出一组标语,挑选佳作拿去参赛。秦招素来不爱读课外书,一见标语就心烦,楚暮比他好一点,也说不上有书缘。两个孩子便在放学后去小公园,找张长椅坐下,两个人一起想两组标语出来,总是填得荒谬可笑,可老师本来就对他们无大期望,也从未退货。

  楚暮爱吃东西,秦招家里有点钱,不时请楚暮吃东西。小食部没一种熟食或糖果或零食是楚暮未食过的,可楚暮也不贪婪,每次只让秦招请他食一种东西,他说:“零用钱别都花光,要好好储起来,以后用得着的时候就用。”

  “废话!钱就是用来花的!人不买东西,那还用钱来干什么?拿去铺地板、或当墙纸用吗?”小时候的秦招说起话来就老气横秋,有种铜臭味。

  “或许也行。钱之所以可以用来买东西,是因为大家承认它有用。或许有朝一日,大家觉得用石头比用钞票方便,那银纸到时也不过就一堆公仔纸,用来撕、用来画、用来糟塌,又有什么不可以?”那时的楚暮这样说。

  倒是让秦招一呆:“那可是钱,是银纸。大人做生做死、做牛做马,都是为了钱,你怎会这样说?”

  “又是,”楚暮搔搔头皮,自己也一脸不解:“我怎会这样想?可我真是觉得有些东西,钱是未必能买到。比如我以前养过一只仓鼠,可它后来病死了,秦招你能买它回来吗?”

  “我能给你买过别的仓鼠,品种也一定比你那只好。”秦招趾高气扬。

  “可是,”楚暮傻气地笑,眼镜片后一双眼睛常常像半醒的惺忪睡眼,可专注地看着某一点时,显得极有神采,他说:“我喜欢它,也不一定因为它品种多好或有多出色。我喜欢它撒娇,喜欢它耍小性子咬我的手指头,喜欢它身上灰灰黑黑的皮毛,像在尘堆滚过一圈似的。如果你买来太好的,就不是它了。”

  “正一怪人,不好的东西也去喜欢。”

  “可我父母喜欢我跟妹妹,也不一定因为我们好。我父母说,人就是要有点好、又有点不好,才是个可爱的人。”

  秦招那时哑口无言,转身买了几包熟食,强逼楚暮全部吃下去。楚暮只有进食时才会安静,他总是说进食是最神圣的行为,必须全心全意地食,留意食物刚进口时、味蕾所同的刺激,并因外来者而引起舌头后方带起的一阵麻酸与紧缩,随后是咀嚼食物,感受过成为渣滓的食物碎的味道,才安心地吞下肚,直至感到腹部的饱胀感,整个过程才完成,方可说话。

  进食时的楚暮带有祈祷的虔诚。

  这时楚暮停留在小食部旁边的侧门。小食部开在学校的地下层,隔离就是侧门。每逢放学时段,侧门的闸就会打开来,让家长直接从侧门接走刚光顾小食部的孩子。校方这样做也是为了疏导人潮,以免人都挤在正门。

  秦招拍了楚暮的背一下,他才回神,给以秦招一种夹有歉意的礼貌微笑。

  “看什么看到出神?”

  “在看昨日的自己。”楚暮指着两个从侧门走出来的小男孩,说:“戴眼镜、拿着两三袋小食的像我,隔壁那个咬着长条形提子味软糖的男孩像你,长得好玩,秀秀气气的。”

  “我觉得我比他好看。”秦招半开玩笑地说,竟大模大样地行入侧门,站在小食部前以指托着下巴,思忖要买何物。楚暮一惊,连忙进去扯他出来:“你疯了!也不看看你现在都几岁了,还行入小学买东西吃!”

  “你别烦,”秦招皱眉,推开楚暮,命令他行出去,在侧门下的绿色栏杆前等他。楚暮拗不过秦招的怪脾气,在那里等了不够五分钟,就见秦招手抽着一个大白色塑胶袋,悠悠走过来,一脸洋洋自得。楚暮没说什么,脸上就有了无以解释的笑容,自动转身走在前方,带秦招过去以前他们常常坐在一块儿想标语的小公园。

  当年棕色的长椅涂成深蓝色,也许是油漆涂得太厚,把手处有几滴凝结的油漆块,摸上去硬硬的铺着薄尘。秦招不慎揩了一下,指头沾了灰,拿着纸巾抹抹手,还感觉到指头带有粉状质感。楚暮没有管他,先自秦招手里夺过一袋食物便寻起宝来:棕色包装袋的牛仔片、卡乐B薯片、虾条、长条状草莓味跟提子味的软糖、盒装水果味软糖,熟食则有炸烧卖、鸡翼、牛丸、鱼蛋、香肠……几乎是他俩小时吃过的,都有。

  楚暮看到眼突,说:“你也用不着买这么多。要给你多少钱?”

  “不用了。”秦招没说的是,他银包里只有五百元面额的纸币,小食部的大婶说不够零钱找给他,他就干脆给出五百元,不用找钱。

  楚暮一脸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心里不愿受秦招恩惠,然而再争论下去又觉婆妈,倒不如爽快接受,日后有机会再请他食饭。一想通,楚暮豁然开朗,就先抓了一袋鸡翼自己吃了。儿时觉得这鸡翼又香又酥,如今却略嫌油腻,可是这种油脂满溢的甘润带来另一种满足,像是直接吞下动物的血肉膏脂,得到原始的快感。

  秦招吃了一颗炸烧卖,又吃第二颗。吃了一条只不过是用热水灼熟的香肠,又吃了第二条。两个人安静地吃东西,没有评价食物的味道,吃到最后一包鱼蛋,两人互相推让要对方食。楚暮先抓起来,两手握着那薄薄的塑胶袋,挤出三粒鱼蛋,尽量避免嘴唇碰到胶袋而吃了那三粒鱼蛋。还未吞下去,他把那胶袋递给秦招,说:“还有三粒,你吃吧。”

  秦招并未接过,想起他的父母或客人带他上酒店或酒楼吃饭时,都由侍应将小菜均分到每人的碟上,然后各人吃着自己盘子里那份,连餐具也不会相碰,确保符合卫生。

  “你嫌我食过吗?”楚暮悬在空气中的手垂下来,笑起来眼尾也垂下来,像太极图里一弯黑色的鱼,他说:“你不食,就我食了。”

  秦招按住楚暮的手,盯着地下的一颗小石子,犹豫地说:“我又没说过不想食。”

  结果两人解决过熟食,零食还吃不完,便由楚暮抽着那白色胶袋,他一边行,一边自胶袋掏出零食,一路上吃个不停。有时秦招也伸手入零食包里,拿几块薯片、牛仔片来吃,渐渐也忘了刚才手指头曾沾上长椅的灰尘。他揉了揉指头,感到味精粉粒粒磨娑着皮肤,像磨砂膏。秦招一时无聊,打算用手机玩游戏,却发现手机只剩下六巴仙电量,只玩了一盘游戏便因电量太低而自动关机。他向楚暮借手机,楚暮说他昨晚有事,忘了充电,现在手机电量也很低,秦招借来一看,竟只有四巴仙电量,按了几个掣便自动关机。

  “手机无电了!”秦招讶然大叫,像见到怪兽在眼前经过了般,觉得难以接受。秦招有个习惯,每隔几分钟就要掏出手机看看。所谓“看看”不一定等于真正的“看”,因为有时他按过几个手机键后,放好手机,就忘了前一刻他用手机来做过什么。想要看时间,但只是看着手机的某一点,就把手机放回原处,而丝毫没有看见过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从这个角度而言,很难界定手机是有用或无用。可他只知道,他一旦缺乏了手机,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蚁虫咬着跳着,咬出一个破洞来,空气穿梭于心里的那个洞,使他处身在人群中时,生出莫名的恐惧,好似处在大海的溺水者没有浮木,一拥抱,就只有无际的海水,可是无论拥抱多少次,海水还是自他手臂间溢出,回归到那淹埋他的大海里。他无法捉住什么,去证明自己的什么。

  然后,他慢慢忘记自己为何要证明他是什么或他有什么。然后,他慢慢学会用“他有什么”来证明“他是什么”。他有最新型号的手机,所以是个时下年轻人,他的手机不会用多过三个月的;他没一件物品用多过一个季节。他不断买新的回来,使新的变成旧的,使旧的变成垃圾,再将新的买回来。他不以为自己是卑劣的,相反,若是缺了他这种人,社会就无法运作如常,因无法推陈出新。

  推陈出新才能保留一个社会的活力。他们到了一个时代,那是一个无法将一张旧棉被反复修补或典当再用上十多年的时代。那是一个物品以被丢掉为前提而被制造出来的时代。那是一个没有创造,只有制造的时代。那是一个人人都自以为是、傲慢地认定自己已走在古人无法追上、而后人也无以超越的尖端的时代。人人无病呻◇吟着太阳底下无新事,用化妆品往脸上扑出一分自恋的沧桑。那是一个人人不会回望的时代。那是一个只有进步才为人赞赏的时代。那是一个自制怀旧——去怀念那些被自己一一抛弃或谋杀的物品——换言之是杀戮之后却又去哀悼——的时代。

  不能使用手机的这个事实使秦招爆了一串粗话。

  “什么?真没电了?”楚暮也瞪大双眼,取回自己的手机,胡乱按了几个掣,手机却死尸似的一声不吭。他气呼呼地把手机塞回去自己裤袋,叹了一口气:“算了。”

  楚暮没说的是他自昨天后,就没心情做任何事。看书,老觉得书上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聚在寸方之地的飞蚁,深棕色而油亮的身体蠕动或相交,薄如蝉翼却染上一种肮脏瓦色的飞翅在他眼前拍动,却似受了伤般,飞不起,困在原处。看手机,又觉萤幕的光硬生生刺入双目,脑里一阵嗡嗡声的,钻得他痛而烦,干脆不看手机不上网不看书。一食完饭就爬上床,双手叠在脑后,看着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他是睡上层床的,弟弟睡下层,故他这话不夸张,手也不用伸直就能碰到天花板的灰,稍一用力,白色的灰碎便跌落到他头脸。

  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天花板。因为它一直在他面前,而他知道它不会有一天忽然倒下来,便以为它一直会留在原来的地方,不加察看,也不加珍惜。去珍惜一面灰白而充满坑洞的天花板,是一件愚蠢的事。可楚暮昨晚以一种崇敬之心,以手指描绘天花板上每一道近乎神圣的纹路,让灰掉落在自己身上、入了他眼睛,勾起苦涩的刺痛,那时,他感到一种户口帐目与食物均不能带给他的满足。

  痛楚是生存的证明。他想,灵魂是不能察觉到痛楚的,故与痛楚相对的愉悦也不能为灵魂所感知。因此,人死后虽回归到圣父的身边——或许——却已被剥夺了痛或乐的权利。若人死后下了地狱,久受痛楚的折磨,那种痛也会变为麻木,遇了火便像淋了温水,遇了冰雹所受的震动还不如一场毛毛细雨所带来的痕痒,那是另一种痛楚至极端的平静。然则,无论那个跳轨女子最终的归宿是天堂或地狱,也只有以永恒的平静作为她的结局,她生前肉体被火车肢解时所感到的刹那间无法忍受、一次性的、没可能外道的苦痛或极乐,是她存在的最后一次感知。

  此后,一切归于无。

  楚暮感伤。他发觉人有的时候是真正无助的:当文字、网络、金钱、数字都无法入了人的心眼时,人所馀下的安慰要不是她与先前代代人所享过的虚无,要不就是现在楚暮用手指自天花板刮下来的。

  那些灰。

  “楚暮?楚暮?”

  秦招见楚暮久久低头不语,遂在他面前招招手,见他回神过来,才问他: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哦、哦。去……”

  秦招见楚暮沉吟不语,以为他想回家了。可是,楚暮即时回家,也是躺在床上咀嚼关于生死的无聊幻想,故他宁愿在街上游逛,身边有一个活人。人对于人而言重要,陪伴的价值高贵不在于语言或声色,也在于身边某个人的存在——他那占据空间的肉体、动态、气味、呼吸吐息……无一不给以楚暮一个信息:

  这里不只你一人。

  此刻,楚暮不想秦招离开他。

  “我们带彼此去各自的中学看看。”

  秦招与楚暮的学校均不在这区,要乘搭十几分钟的轻铁才能去到。待他们去过各自的中学后,已是下午四点了。他们既无处可去,又不想就此回去,竟然去了看海。

  “你平时常来黄金海岸看海吗?”

  “不常来。”

  “那你又带我来?”

  “这很重要吗——关于我平时有没有来。”楚暮想,他与秦招分别太多年,两人之间除了小学时那么一点又遥远又渺小的记忆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牵连。大学。学系。人浮于事,每个人就像海面那一个个无依的、呆瓜一样而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它们一个个串连、束缚在某一片水域的——

  浮球。

  鲜橙色。

  浮球不远处是一条长长的胶索,色彩之所以斑斓,乃由于要警示游水客不能越过那道界,不然游得太远,就危险。不知为什么他们这个社会常常保障人类,但人类总无法自危机与死亡之中脱离。大厦有保安,少女在后楼梯被暴徒压在地上淫辱。酒店里有保安,少年少女径自进入升降机上了某一层某间房,被他们熟悉的人灌醉。街上有警察,大排档里古惑仔互劈,斩死对家大佬就胜出游戏,生命力拼发出最闪亮的光辉,烟灭。因而,胜利等于死亡。

  火车月台有穿着浅黄色制服的职员,繁忙时段便一个个站立在黄线后,一有车到,冷静地拦住急欲登车的乘客,说:“让人下车,先让乘客下车。”太整齐。不礼让的人变得不得不礼让,大家说,这叫文明,这叫秩序。少女却自月台跳出去,或许,来不及感受柔软背脊下坚硬的轨道与细碎的石子,就要跳人生最后一支佛朗明哥,有力纤瘦的手染上夕阳的血红,蹦紧前臂,指向天空,旋着手腕:外张而折了一半的拇指,正直的食指,渐次倾斜向内卷曲的中指无名指尾指,如一朵绽开了泰半的火百合。

  “我太久没有看海了。”楚暮说。

  这时候,沙滩人很少。他们自入口步下不多过十级的石梯,愈靠近沙滩的阶梯,便愈铺得多沙子。沙不幼滑,倒像是磨幼了的泥土,秦招恍悠悠想起他家对马大马路的地盘。每日,工人站在起重机吊臂顶端一个载人的小匣子,上到十几层楼的高度做事。营建中的大厦有了雏型,外面罩着绿色的尼龙网,网底下是一根根竹条搭成的棚架,像人皮肉下的森森白骨,粗幼不一,复杂繁多。秦招自出世起就住在各种房屋里,却从不懂得建一座楼要花多少工序。

  大厦是用来居住的。学校是用来上课的。医院是出生时住的一个临时落脚点。酒吧是用来勾搭人与被人勾搭的。茶座是用来作验货的场所。酒店是用来接客的。

  具体要如何建一间屋、一座大厦,秦招无必要知道。不知是那班工人手脚慢或怎样,秦招每朝早看那营建中的大厦,也察觉不出任何变化。可是,他习惯去看,看这个他不太关心,但又不习惯不看的物体,他对它没有任何感情与责任,有时幻想它建成后会变成怎么个样子。外墙是香槟色的吗?它名叫“逸情居”,会是浪漫的玫瑰红吗?住进去的人会因为它名字屘逸情居。而选择了它?

  秦招知道不会,正如他的客人不会因他叫小宋子张Steve或王仔阿明,才挑中他。那么,日后人住进逸情居,或许会是看中它的年轻貌美,正如客人之看中秦招。

  初行几步路,沙子确很粗糙,但多走十步去到沙滩中间,忽地沙子松软得像厚而轻的海绵,一脚踩下去半只脚掌便陷入去了,秦招险些跌倒,他张开两臂平衡住了,斜肩袋移至他身前晃荡,肩带挂在他颈后,脖子承受袋的全部重量,幸而袋里没重物。

  楚暮在乱中揪着秦招的手臂,朝他露齿一笑,阳光底下,白如银碎。楚暮放开秦招,脱下拖鞋,右手勾着一对黑拖鞋,左手依旧托着秦招送他的那份生日礼物,走在前方。

  他们经过一群玩沙滩排球的年轻人,大概是中学生,有外籍人有本地人,玩在一团,尖叫连连。他们经过一个三人家庭,外籍工人牵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近岸处堆泥沙,孩子用胶制的小耙挖着湿软的泥沙,一见到沙堆里埋着贝壳,便用那胖蚯蚓似的小手指抠,抠出来发现是蚬壳,也照样叽咕笑起来,与工人分享喜悦。孩子的父母坐在不远处,都穿上泳装,懒洋洋地晒太阳。他们经过救生员看台,螺旋状的灰白梯级通向一座高约一层楼的看台,间中有白鸟停留在看台的上端,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鸟,不知停留几耐,又飞走了。

  秦招跟在楚暮后面,一直行了十分钟,几乎行到去沙滩的尽头,那时楚暮背部湿出一块灰黑色的汗印,那一块布料就紧紧贴在他的背部,颈背的汗灌得T恤的后领湿了一片。楚暮回过头来,说:“就这里,好吗?”

  秦招不语,这处是沙滩尽头,后面介乎沙子与泥土的地方种了几棵大树,树冠密如穿了绿色长裙女子的裙摆,恰好投在沙的后方形成一处深啡色的影子。

  “可以,但坐后一点。”

  “你真怕太阳晒。”楚暮摇了摇头,还是依了秦招。两人走到树荫下。楚暮先是坐在沙上,呼了一口气,双颊红得像黄昏时的彩霞,他摘下眼镜,低头用T恤抹了抹镜片沾上的汗水,几条汗水在他额角至下巴处形成带弧度的痕迹,显得他一张脸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鲜苹果。楚暮垂着眼抹完眼镜,将之举高,扬起脸看镜片是否干净,又草草多擦几下,直至镜片映出光泽来,才半合上眼,戴上眼镜。他把头抬得老高,对仍站着的秦招说:“还不坐?”

  秦招正用纸巾仔细印去脸上的汗,感到脸颊热得快要烧起来,因穿着黑色运动凉鞋,刚才便吸了不少阳光的热力,走在沙滩上便如同行在炒红的铁砂上,刺得近乎辣,尤其难受的是沙子入了鞋,与脚板底磨擦,他一身皮肤养得嫩,疑心沙子会否刮伤他的脚。可若像楚暮那般脱了鞋,便等于走铁板路,故他忍着不脱鞋,每行一步就像受刑。现下他一手抽着刚才吃剩的一袋零食,紧了紧斜背袋的肩带,踌躇不已。

  “你不坐?坐吧,这里不热,又有树影。”楚暮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甩甩手上的沙,吐舌:“忘了这里是沙滩,弄得一掌都是。”又随便在裤上擦几下。楚暮穿的是短裤,一坐到沙上,两条腿都沾染碎如粉末的沙,还微张着腿,两条腿便成人字形般躺在沙上,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秦招不想弄得一裤子沙,又没想过会跟楚暮来沙滩,哪有铺地下用的东西?这裤子这背心这鞋都不便宜,他不认为自己可以似楚暮一样不在乎。楚暮身上的东西都便宜,或许加起来还不及一部mini iPad的价钱,可因楚暮不知那是一盒mini iPad,便只将那盒子放在沙上,还用惹了沙子的手去摸那盒子。不知若楚暮知道花纸底下是一盒iPad,他还能否潇洒如此?

  楚暮忽然理解秦招的难处。他双手交叉揪着自己T恤下摆的左右两角,往上一掀,露出一板胸膛,双手一抽就脱了一件灰色T恤,铺在沙上,跪起来整理衣角,铺得平整了,才说:“垫着比较好,这样不热,又不会弄脏。你总不会介意我的T恤脏,难免是有汗,总好过坐得一裤子沙。”

  “我……你不用这样做。”秦招倒后悔先前太别扭,现下要楚暮像迁就一个女朋友般来惯着他,他一时不敢对上楚暮的眼睛,终于还是坐下来,以免弄得场面更难看。秦招为了挽回一点面子,一咬牙脱下脚上的凉鞋,脚掌一踏上沙,发觉沙子还真不热,只暖暖的,且幼而软,他不禁用力踩了几下,看脚掌能陷多深。这一片沙压得平实了,就踩另一片。斜背袋没有解下来,抱在怀里,以免碰到半分沙子,一袋零食就被楚暮拿去,刚开了一包虾条,楚暮一手抓起五六条就往口里塞。

  “没关系。你不惯,而且你小时候就姿整过人,有洁癖。我有一个学期坐你旁边,有次我大伤风,包了十几只云吞往抽屉里跟课本塞成一堆,抽屉位置不够,我就直接放到桌上。你就立刻移开你的桌子,跟我的相隔了一个方砖的距离,一过了小息,也不知你从哪里找来一个胶袋,叫我之后将纸巾团都丢进胶袋里,我说这不就手,你就帮我将那胶袋挂到桌边的铁勾子。”

  “有这种事吗?”秦招脸带浅笑,被楚暮这样一说,又好似记起来了。忽然觉得怀里的斜背袋累赘,还是解下来,挑了一处较少杂物与垃圾的沙地,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你不怕弄脏吗?”

  “等回儿拍一拍就行,我回家会拿去洗洗。”

  楚暮身子仰后,两手撑在臀侧边,放远目光,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秦招却打量着楚暮的身体。衣服底下楚暮的身材不健壮,但双臂结实,小腹紧而平坦,两边腋下均有一撮黑毛,因浸了汗水,显得亮而润。秦招习惯处理身体的毛发,尤其腋毛,因客人爱玩年轻男孩,多不喜见到毛发。

  渐渐秦招处理毛发的次数愈来愈频密,比如昨天刚剃过,不过一两日见腋下长出毛刺,又要用剃刀再三剃净,为卫生计,每星期换一次刀片。有时明明毛发未长出,他心里不安,一阵焦躁,也偏要用剃刀一遍遍刮上手臂或皮肤薄的腋下,刮出血来也是常事。第一次见银刀片沾血,他着魔似的用指头揩上去,果然见指头染上稀淡的血丝,一吮,除了有血的甜味,还感到一阵酸麻,原来是刀片刮伤了指头,血像未干的红色水彩,晕染在食指头上,幼细的指纹一条条往中心旋着,他数这旋涡是由多少根细纹卷成,未数完就感到头晕。

  他原来是怕血的。

  以前秦招真想过去做激光脱毛,但他发现剃毛发也有其乐趣。每看着刀片上黏附黑色的毛发,他会比较身体不同地方的毛发有何不同。手臂上的毛幼得呈棕色,像自一根毛冷分出来的十几条幼线;腿毛短而硬;脸上的胡子更细得像黑芝麻;腋下的毛长而鬈曲。他自卑于自己身体的光滑,每见到毛发旺盛的同年男子,既暗自嘲笑对方像只海胆,但又觉得自己矫揉得厉害。某次,有个客人要秦招连小腹至性器的毛都剃掉,他剃完后望入镜子,明明浴室里没有别人,他却要伸手掩着光裸的下体,感受到裸体的羞耻,他慢慢蹲下来,双臂环抱自己的身体,尽可能缩小、缩小,眼眶一热。

  那时他擦擦眼睛,容不得自己莫名地掉泪。他想,有什么好哭?他这说得好听是“拿生活经验”——某名编剧的女儿去过夜总会做舞小姐,之后也说这是去拿“社会经验”——说得难听就是自作孽,他不能像别的下海的少年般,以家境贫困为由,去将援交这件事正当化、去赚得别人同情的眼泪。他相信任何人知道秦招卖身的原因后,必然会脸露鄙视,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同学他的酒肉朋友,以及,楚暮。所以他也容不得自己因卖身而流露半点脆弱,不,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光是出来卖的。

  在卖出肉体的同时,他买来玩弄客人心理的权利,他买来掌握客人生理快感的权利。他买来虚荣,他买来自由——那种甚至是过度的、性生活上的自由——他买来物品。这是一买一卖,在客人眼中他秦招是出来卖的,可在秦招眼里,他是出来买的才对。究其根本,秦招还是无法好好说出他去做援交的原因。

  楚暮打了个呵欠,直接躺在沙滩,双手交叠在脑后,并枕着秦招送他的那盒礼物。他深深吸一口气,或许因他黑眼圈深得像彻夜未眠,那眯紧眼睛吸气的神态,直像个起白粉瘾起的道友,颓丧而懒散,呼气则缓慢而绵长,胸膛两片薄薄的肌肉也随之起伏,他忽然侧卧面向秦招,仰脸说:“你不试着躺下来?好舒服,我整个背脊都是沙,这可是天然磨砂massage呢。”

  秦招摇头:“我不惯。”

  “你就是身外物太多。看我,什么都没有,无牵无挂的,东西脏就拿去洗洗。洗烂洗破,大不了就换,反正我穿的这条裤才五十元,T恤也就三四十元,拖鞋二十元。我全身上下最贵又最便宜的,就是这里。”楚暮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什么叫‘最贵又最便宜’?”

  “贵是因为一般人买不到。要买得起一个人的心,好难,”楚暮抓起一把沙,紧捏在手里,半颗不泄:“钱能买到肉体。钱买得到学位,可是买不到知识,也除不去压力。或许人得到学位,在其他读不成书的人眼里,那些入到大学的人很幸福,可是入到大学又如何?也不见得特别快乐,也不见得心里的压力能消除,我们自高考以来的压力一直累积,心被拉紧得像绷到极点的橡皮圈。但心这玩意也可以很便宜——因最简单的事物而满足,或者不花一文就能得到一个人的心。”

  楚暮慢慢松开手,沙一分分流泻回原处,却已不再是原先的那一把沙子,因它们感受了楚暮手中的温度与汗水,便与那些光堆在地上的别的沙子不同,楚暮说:“看着蓝天,心随眼睛放松,我感到天地如此广大。天很远,人总是触不到天,但同时天又很近,我们每天睁开眼,推开窗,必能够见到天空。我便感到人世间许多事原是不必太执着。看,有月亮,只要天够蓝,白天也能看到月亮,在那儿,有半边月亮,白色的,半透明得来又隐隐有坑洞阴影,好似半块洗旧了的白色蕾丝。这一刻看见月亮,或者下一刻有云飘来,就看不了,但过一会儿,云又飘走,到时又看得见月亮。我们很多事就是这样,现在见不到,以为到了绝境,但过上一会儿,那些好似无法解决的难题又会像白云一样,自己无端端就飘走,连白云自己也说不清理由。”

  “是吗?今天的天空确是很蓝。但我没想过这些话会由你口中出来。”

  “为什么?我太幼稚吗?”

  “也不是。只是你外表不似正能量小子。”

  “人想事情时,老往乐观正面想,不好吗?”楚暮说。

  “不是说思想正面不好,只是,”秦招也学楚暮的坐姿,分开双腿,平放在沙上,他说:“当你逼自己往正面去想时,其实已经不是一件正面的事,只会愈来愈辛苦。”

  “然而想着悲伤的事,人又何尝不辛苦?”

  “至少不违背自己的心意。”

  “那很重要吗?”楚暮问。

  “那很重要。因为心是独一无二的。世上有六十几亿人,面孔、身材、外在的一切,都能够与其他人十分相似,”秦招看着蓝天,也不自觉说了些他想不到自己能说的傻话:“但心永远不会与别的人一样。世上或者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古往今来,均没有过两颗一模一样的心。只要两个人在同一处境下曾作过不同的抉择——哪怕是微不足道到只是喝一杯水或两杯水的问题——都显出他们的心是不同的。然而,当每个人默认正面思维有利工作行事,然后都强逼自己往同一种方向去想,那每个人的心便渐渐相互同化,最后大家走不出某一套或几套思维,成为有血有肉的机械人。”

  “人,不会变成机械人的,因为人一旦有‘我好似一个机械人’这种自觉,就暗示他意识到人与机械人是不同的,而自己本身是‘人’,才可以‘变成’机器。机械人没有出生与死亡,也没有生活与身份,它们不会自觉自己是‘机械人’,只要有机油或电力就可以活动,不辨喜恶。然而人永远做不到这个地步的。即使每日饱餐,处于温暖舒适的环境,仍渴望心灵充实,或者,至少在睡觉前感到:生活隐隐有点不足——讲不出那份不足是什么,我现在也有这种不足感。”

  “是什么不足?”

  “想要一顶草帽,”楚暮两手凭空划了个大圚,说:“就是梵谷某段时间在自画像里戴的那种,田园风味的,扁平圆顶、阔边的,亚麻色的草帽,真想要一顶。”

  “要来干嘛?”

  “盖在脸上,遮太阳。”楚暮合上眼,极细碎片状的浅紫黑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如泼泻在宣纸上的点点墨迹。

  秦招立刻自斜肩袋拿出一把伞,却被楚暮阻止了:“不用了。”

  “我没有草帽,只有伞。”

  “那不成,难道你就一直坐在这里帮我担遮吗?我说着好玩,从刚才开始,就在说玩笑话。”楚暮双眼好似想睁又睁不开,便用手去用力揉,又忘了手沾上沙子,沙就入了眼,反引起一阵酸涩。眼睛小得像人的心眼,容不得任何外来物,哪怕是一粒尘,也要用泪水将之推挤出去,于是楚暮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去流眼泪,尽管少得不足以形成泪痕,甚至在滑落到脸颊之前就被他挡住,但他还是哭了。一种私密的哭泣,只有自己知道。泪是为谁流的?为了沙子,为了那优美的、朝天的、笔直的佛朗明哥舞姿的造手,为了那如《星夜》那指向星火沉沉的天空的那森森的惨蓝丛树的——那只掬着焦虑的手。

  秦招攫着楚暮双手,见到楚暮一脸煞白,双眼盈满血丝,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更幽深,像被雨水洗涤过。

  “你怎么了?”

  “我没事,昨晚睡不好。”楚暮挣开秦招的手,圈了圈右手腕,还感到一阵几乎被扭断的痛,无法灵活转动。楚暮不想对秦招言说关于那只手与那女子的事,他感到自己跟女子在那一下眼神交会时,便已立了约:她为他跳出最后一支生命的舞蹈,而他必须将她的舞姿牢牢记入脑海,至死不得与任何人吐露。昨晚,女子在他梦里出现,跳完一支又一支的舞,夕阳寄生在她的裙摆,渐渐加深,由鲜丽的红便成血红:血从来不鲜艳,人的痛苦快乐记忆都沉淀在血液之中,化成一种深沉的浓郁。

  不知为什么人总爱写“鲜红的血”。不知为什么电视剧电影中,那些角色所流出来的血红得像油漆。楚暮问梦中女子,她说:“因为他们的血没有情。”

  “你有点不妥。”秦招想把着楚暮的肩,好仔细看他的脸,可被他闪身躲过。楚暮鼻翼扇了扇,像哭过的双眼下,干燥得脱皮嘴唇扯出一弯微笑,他指着大海,说:“我有点累。不如你去看看海,我想在这里睡一下。”

  “看海?”

  “嗯,海。人望见海,什么难过或快乐的事,都可以忘记得一干二净。”

  “那你不去?”

  “我留下来,替你看管身外物嘛。你身外物太多,就抛几件给我。”楚暮半开玩笑地说。

  “你说海可以让人忘记难过或快乐的事,那该你去看。”

  楚暮又倒回沙滩上,往左往右滚了几转,身体褢上一层浅金色的薄沙,他笑说:“我爱玩碌地沙。”

  “神经!”

  于是秦招去看海,楚暮看着去看海的秦招的背影。

  楚暮说不上来这一天过得有何意义,只是秦招到底算是他的故人,见了,使他想起许多童年时值得怀念的往事,因而昨日那女子的身影便淡化了许多。现在想来,楚暮忘了女子身穿什么,只记得她那一脸一身在夕阳之下、浴血似的最后光辉。人世间的美丽有许多种:生的美是白色与红色,全身皱皮带着血丝与黏液的婴儿刚与母体分离,一生来就被医生打屁◇股打哭了,人的本能与开始,便是哭泣,在眼睛未见到光芒,身处黑暗中的自己已懂得张开口哇哇大哭;死亡的美丽是红色与白色,血液自肢体与本体间割裂的缺口源源涌出(女子上一刻做着佛朗明哥舞姿的纤手,下一刻——火车撞过来——然后),葬礼上,那个与自己分离许多年的母亲身穿白色素服,坐在灵堂。

  眼前,秦招愈走得近海水拍岸处,背影便缩得愈小,远远看去,尚有几分未成年人的瘦削,因为他们才刚刚十九岁。在这一天之前,他们只是刚成年的十八岁。十八岁的最后一天,楚暮想,他见证的不是已成年的快乐,却是另一个刚成年或未成年人的死亡。秦招有见过夕阳将人染成红色吗?秦招这么一个长得漂亮洁白的人站到任何颜色的光底下,必然容易失去自己本身的颜色(像那女子一样),楚暮怕若他将女子的事告诉秦招,则秦招也会将她一样,去了。秦招身上的浅绿色背心和着黑色短裤,在长长的海岸线中间是如此渺小,似乎看少一眼,就会被蓝色的海水淹没、被白浪卷过。

  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傻的猜想?也许是因为原来是他好友的秦招,现时于他而言已变成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他们有共同的过去——而那也是他们唯一可谈的事——可是一不讲过去,就哑口无言。若他们不能建筑现有的事物,则有一天过去被他们利用至磨灭的地步,便相对无言。正因为关系如此脆弱,许多想讲的事都不能讲。

  他们懂过对方,现在不懂对方。在大学这个处处是陌生人的地方碰上故人,意义不过如此。那种初有的兴奋已过去,沉默里,两人失去对话的理由。楚暮为这件事感伤,因为他和秦招五年的友情放在七十岁的人生(假设)里,是那么微不足道,却已是楚暮生命中有过最深刻的一段友情。人与人的连系像一个蜘蛛网,线段多,却又幼过藕丝,风一吹就自然断了,也不用伸手拨走。

  楚暮还是躺下来,不再看着秦招的背影。他侧躺,半边脑袋枕着那盒秦招送他的、怀疑是巧克力的东西,半边脸有沙,可是因为身处沙滩里,沙成为最自然不过的存在,反而去到沙滩还顾忌清洁的问题,才傻。太多地方太整洁,容不得一粒尘的商场,地板反光,像镜子。在家里见到一只蟑螂的尸体,妹妹便叫得鬼哭神号,若蟑螂是出现在她房里,她那晚就要跟楚暮交换房间睡了。可是他小时候听大人说,在家里见到一只蟑螂的话,搞不好已落地生根,有至少三十只潜伏家里——当然他没对妹妹说这话。

  假如入侵者代表不洁,则最不洁的应当是人类才对。对蟑螂来说,人类才是最肮脏的东西,大家两看相厌,人类一日存在于世上,就不可能不视蟑螂为敌人,同时人类被世上所有其他动物视为敌人而不自觉。

  一撮幼沙洒到自己小腿上,痒得来,勾起一种回归尘土的平静。看不见天,只见头顶上有一片密集的墨绿,揉眼细看,是一块块拼图重重叠叠堆成一个小山丘,眼看要落到自己身体,但自己与它们之间隔了一层无形无重无色无味的固体——空气的具体化——没有重量,但伸手去碰,能摸到一个轮廓,掌下感到一块平面,推不动,又不会被它压死。这样的一块固体使楚暮没有被那堆密集的拼图所淹没。

  耳边有笑声,很轻松,要让楚暮想象的话,会是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沙发看电视时,看到好笑的点然后捧腹大笑的——

  那种笑声。

  想转动身体去看那个轻笑的女人(不必看也知是谁),但身体无法灵活运动,只有脖子以上的头部能侧向声源,一块轻薄的红纱晃过眼前,一双冰冷的手越过那块无形的固体,盖着楚暮双眼。他依顺手的主人的意思,合上眼睛。一把一把细沙覆到自己的身体上,身体是干的,沙又是干的,无法黏附在皮肤上,无论沙来得多快多密集,还是无法与楚暮的身体发生半点关系。唯独是那一双穿越死亡的手能够触碰到他,而他又触不到她。

  楚暮很害怕,一种熟悉的害怕早已植根于心底,是一种作为人类本能就有的害怕。婴儿被医生打,痛,而死与痛常常连结,因此婴儿哭得那么率性。有没有人能在死前微笑大笑狂笑冷笑皮笑肉不笑痴笑傻笑?死亡是一种危机,本能地感受得到,身体自动分泌出一种必须从眼角渗出或流出的水份。

  “你有笑吗?你有笑吗?在夕阳底下你有笑吗?你会去死是因为不快乐、因为压力、因为各种不能承受的事情,但为什么在死之前你迎着夕阳、在我面前展现一支快乐的舞?为什么要让我看到?或者你根本不特别想被我看见,只是……”

  缘分呐。

  视野清晰起来。当固体化的空气与那一堆堆不成图像的拼图块消失后,就只有白色。披着红纱横过一片白色,红纱飘在楚暮脸上,白色瞬间变成红色。隔着一面纱,楚暮的嘴唇碰上两片轻软如雪花的冰冷。

  冰冷的海水冲拍到脚面,无情水瞬即退回海里,使秦招无法辨别刚才与他肌肤相亲过的水,难怪人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水浸软了秦招脚底下的一片沙地,一退,软化的沙便陷下半分,使秦招生起一股被拉到地底下的错觉,赶紧抽离,踏上旁边深棕色的软沙,盯着那个深窝入沙地的脚印。他转而看向海,发觉一波波暗涌自很远的地方传来,以一种看似徐缓实则迅猛的姿态传过来,至近岸处将波浪里的力量一下子爆发出来,啪一声扑将到秦招脚边。有些浪看似势头很大,但所激之浪很微弱,只刚碰上他脚尖就鸣金收兵,有些波动看似微弱,却有意想不到的爆发力,浸没秦招的脚踝之馀还波及他身后的地方,再温吞地退去。

  能上岸的海水像一块末端绣上一层白色蕾丝的蓝布,覆在脚背上,丝一般油滑,退潮时,白沫失去生机,好似那些客人的性器射出来的脏东西,过后,总带来无边的空虚。理论上精◇液是一种蕴含无限生机与可能性的东西,只要它进入女人体里,很可能会与卵子孕育新生命。可是,新生命必然是希望的种子吗?他不期然想起几个星期前,那宗儿子伙同朋友杀死自己的父母再分尸的案件。那儿子的母亲在许多年前,必然曾一脸温婉地抚摸肚皮,幻想日后孩子有何成就;那儿子的父亲或许给儿子买过玩具兵器玩具枪炮,无想过他朝一日,儿子会用真家伙来将他们送入地狱。

  这些白色却不纯洁的东西也进入过秦招体内。第一次,他神智未清,一下子想不通股间那些东西是什么,以为自己失禁;第二次,他夹紧双腿,收缩括约肌,不想让那些污秽的体液流出来;第三次……

  想不起第三次。可能因为已经习惯,不再有任何特别感觉,正如你在运动后流汗,也不会有什么羞耻或高兴或难过的感觉。只是体液。将一切事物都非感情化后,眼泪精◇液呕吐物汗水屎尿……一切自身体流出来的东西,原来,不过是某种体液,只是人喜欢为这些东西冠上各种情感与意义:浪漫淫秽肮脏臭。

  想太多,为自己设定太多不能越过的界线,逐渐封入死局,半步不能移,人总是反复做这种事。

  脚踝浸入海水的短短几秒里,秦招感到一阵身心圆满,想让身体更多部分接触到海水,不禁行前几步,可是水很快就退去,唯有呆立在沙滩上,等待下一波海水来袭。不知过了几耐,膝盖至小腿一阵发麻僵硬,他缓缓蹲下来,又要小心别让裤子碰到海水,结果半蹲下来更辛苦,就干脆维持站立姿势,挺直腰板,面对碧海,迎来一阵轻柔的海风,今天流过的汗都随之挥发了。

  秦招行了几步,发现一枚拳头大的表面岩巉的海螺壳深陷入泥沙,未及细看,一个浪卷过来,水退后已见那枚螺壳的四分三都露出来,再有一个浪卷过来,海水里,那校看似沉重的螺壳飘荡无依,似是炫耀它重获自由,秦招又想握着那螺壳,但见它表面像腐朽的骨头般,心有畏怯,终于眼巴巴的看着它,走了。

  秦招行了几步,海水很浅,他踏步也感觉不到水的阻力,这时看见距离五步之遥的海水中飘浮着一尾手掌长度的鱼。灰白色的,黯淡的鱼身失去生命力,眼珠好似得了白内障的病人,鱼嘴张着不懂闭口,细看还见到极细小的锯齿。他心内一震,因海水的浮动令鱼尸与他的脚愈来愈接近,便行快几步。

  秦招急速地行了几步,第一件事是低头顾盼,只见泥沙上有一条贝壳蚬壳如垃圾所织成的长带,刚好落在海水拍岸时所能延展的最远距离,故容易留下这些固体的海洋垃圾,而形成一条贴近海岸线的带环。

  秦招轻松地行了几步,发觉天暗下来。没有手机,不知现在几点。又没有手表,买了人生第一部手机后就再也没用过手表,都忘了自己原先的那只手表是什么款式。银表带?布的?皮革?表面有十二个或六个四个数字?是白色棕色蓝色绿色还是橙色?不是秦招不想记得那只手表,而是他真的想不起那只曾经连续几年、每日戴在左手腕的手表长什么样子。原来忘记是不需刻意对自己讲“我要忘记它”,当你对自己说这句话时,你就变相提醒自己它或他的存在。忘记,代表那回事变得不再重要,不再为它为心思,无形将它驱逐于脑袋之外。鱼尸在六七步以外的海水中浮沉,离他很远。

  秦招又行了几步,不意低头望海水是什么颜色,却又见到那一尾不肯放过他的鱼尸借着海水的流动,看似随波逐流的,却几乎要贴近他的脚。他跳开一步,疑惑取代厌恶,是鱼尸要纠缠他,抑或他不知不觉地走近鱼尸?还是他与鱼尸间有种缘分,使他们无心之下三番四次地见面?

  缘分呐。

  秦招避债似的远离海水,此时天由清亮的浅蓝变成彷佛下雨后的水蓝,天底下一切东西难免被染成一片蓝。秦招在天底下伸出手臂,青色的血管使他想起蓝血人。海滩上每个人的脸上染了蓝,不由得显出忧郁的颜色,被动。秦招走回去原来的位置,见楚暮仰卧沙上,胸膛平缓有致地起伏,嘴微张着,眼镜被他捏在手里,手则软皮条似的搁在腰上。可他在睡梦中还记得要看管物品,脑后枕着那盒iPad之馀一脚压着一包零食,左手揽着秦招的斜肩袋。

  想笑,并且真的笑出来,笑出来之后又不觉得有何可笑。

  可能因为刚才试着蹲起来时,裤子就被海水打湿一部分,故现在秦招不再拘泥卫生问题,拎起楚暮脱在沙上的T恤,两手掂着袖子用力扬了十几下,等衫上的沙掉得七七八八,才披回去楚暮上身,为他挡一下海风。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沙上,最多一阵拍一拍裤子。

  楚暮感受到身边多出来的一份重量,才睁开眼,打了个大呵欠,迷糊地摸索身上的T恤,口齿不清:“现在几点?”

  “我也不清楚,没手表又没手机在身上。”

  “是但啦。”楚暮以较干净的手背揩了揩脸颊。他穿上T恤,未几又脱下来,嫌衫上有沙粒的触感,一穿起来还真固是“芒刺在背”。卷起T恤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腰挺得胸膛也倾前,又朝天踢一下腿,活动筋骨,秦招看了,发现楚暮的腰肢坚韧得来,柔软度也好。

  “走啦。我肚饿。”楚暮架上眼镜,看了秦招一眼,垂着眼,俯身拾起那盒他觉得是朱古力的礼物,拍拍盒上的沙。秦招抄起袋便走。没走了两三步,屁◇股被人拍了几下,如同电击似的使他全身一震,秦招猛地转过身来,也见楚暮一脸惊诧,楚暮举起双手,支支吾吾:“我、我见你一裤子沙,便替你拍拍……没想过你这么大反应,又见大家都系男人……”

  秦招又背向楚暮,说:“我本来在想事情,突然被人一拍,才吓了一跳。我平时并不会这样。”

  “哦,我也猜到。你穿黑色裤子,一沾了沙就很明显,还有一点点你自己拍吧。我俩这副身世,”楚暮指着自己半裸的上身跟一裤子沙与海水迹的秦招,说:“看来也只能去食车仔面或踎大排档。这样吧,搭车出市区,有一档车仔面很好食,小学时我们常去的那档。”

  “我们会一齐食晚饭?”

  “你不饿吗?不过你想回家吃也可以。”

  “没有,我也饿。一齐食啦。”秦招又说:“对了,你刚才做什么梦?见你睡得这么安祥。”

  “好安祥吗?”

  “安祥到好似死了那般。”秦招开玩笑说。

  “是啊,死了,多安祥呢……”楚暮逼两手空空的秦招拿一袋零食,用T恤包起那盒他想是朱古力的礼物,一手搭在秦招的肩膊,疲累地挤出笑容,走向巴士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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